青城的春

作者: 梁卫忠2021年02月11日情感散文

青城更像一个没落的贵族。高家的祠堂里,高鸿儒曾是咸丰年间进士,过厅里高悬着皇帝赐予的“进士”匾额,另一块“才兼文武”是道光帝御赐其族人高鸣桂的。自西向东,不远处的罗家大院,是民国时期青城四大水烟作坊之一的“永顺成”老板罗希周先生的宅院,建于民国十六年。青城老字号的水烟作坊是从清代流传下来的,所产的水烟大多卖到江南,经了那灵山秀水的滋润,口感更佳,彼时,江南客商云集于此,青城便沾了一些江南的灵气。

青城是个小镇子。依附着黄河的身子蜿蜒而成。西北缺水,而青城却独得了东出兰州的一大截黄河之水。三月的春天,河水漫上旧年冬日的河床,两岸的杏花梨花,就使劲儿开,粉的似霞,白的如云,落于亭台城楼之间,青城的大街小巷,俨然都成了大户人家端庄秀丽的闺女。清风徐来,参参差差的花瓣翻几下个儿,跌落在青石板街上。正好下了一阵春雨,花瓣的清香就在雨水中洇染开来,随着雨气飘啊飘啊,几条街的铺子里,都荡漾起了春天的味道。

春雨不经下,下午飘一阵,第二日清晨准晴。几家老烟坊还留着传人,三月里正好是压烟的季节,烟担子就摆在院子中央,经过焖烟配料的烟叶送到杆榨工棚,分层踏箱后,又挂石压榨成捆坯,经刀切段,再次挂石压成烟捆,切成方形,这道被称为“杆榨压捆”的工序就算完成了。接着是推丝装匣,烟坊里的工人专注至极,匀称的烟丝推好后,又被压成两寸许的小方块装匣。一块块半成品的水烟丝整齐地码放在四合院的台阶上,正好借着春日里明媚的阳光除湿。一月后,它们将被送到不足百米的临街小店里售卖。这种纯手工的烟丝分外抢手,能不能得一份玩赏,全凭了运气。想想,在青城水烟业极其繁盛的清代和民国时期,一日里要产多少烟才够?

后院的几棵大梨树长得依然繁茂,百十来年的树干过了春分就开始按捺不住寂寞,先是结了花苞,而后才伸出小嫩叶儿,粗砺的树枝旁逸斜出,在最顶端率先开出了一朵白花,而后整棵树开始欢闹。老梨树像个经年的老人,花儿们绽放着孩子般的笑脸,明媚得可人,其中一枝,定然是沾了一点儿民国风,像极了一件白碎花的旗袍。

沿黄河东行,在百亩梨园里,像这样的老梨树数不胜数,它们和黄河一样,鉴证了这片土地的兴衰荣辱,老宅子拆了又建,几易其主,依然古香古色,原本的城墙有的已被开垦为耕地,依稀可见其残垣断壁。城隍庙的格局沿袭了近千年,主体建筑还能看到宋代的痕迹,献殿正对面的戏楼上,时不时会有“青城西厢小调”上演,小调唱得极为婉约,不似西北盛行的秦腔和陇剧那般粗犷豪放,细听起来,却又夹杂着本地的方音。小调大致兴起于同治年间,当时陕甘一带回汉矛盾日益显着,兵灾突起,青城也未能幸免,乡贤张廷桂组织乡民奋力抵抗,屡立战功,却以失败告终,还搭上了一条身家性命,所幸其妻子和儿子张海润被三弟营救脱险。张海润自幼好学,善音律,左宗棠平乱后,感念其父张廷桂为乡民捐躯之事,特保举张海润入国子监。期间,张海润悉心研读王实甫《西厢记》,同时结识了京城众多音律贤达,获益匪浅。此时的张海润,便已萌发了创作“青城西厢小调”的念头,同治十三年,“青城西厢小调”终于创作完成,亦称“西厢调”或“青城小调”。

在青城的三月里,倚着城隍庙里红漆斑驳的栏杆,听一段小调,桃花映着蓝瓦白墙,缤纷而下,婉约典雅的曲调,时而如萧萧落木,时而若草长莺飞,再次回味那段悲壮的历史时,在这样一个和美的春天,又平添了几份伤感

更加轰轰烈烈的事情,还得从青城的得名说起,青城也叫条城,因其顺河而建,条状形态而得名,而青城这个名号,则跟一位宋代名将有关。将军叫狄青,宋仁宗年间,时为秦州刺史的狄青巡边,在条城筑一城,此后,人们取了狄青的名字为此城命名,便有了青城一名。今日所存的城隍庙,就是当时的狄青府。狄青戍边之时,正值西夏李元昊反叛,他经常亲自做先锋,先后作战四年,大小打了二十五场战斗,中箭多达八次。据说,在临敌作战时,狄青时常披头散发,面戴铜具,出入敌军,所向披靡。而今,在城隍庙正前方的广场上,塑立着英武的狄青石雕,依稀还能见他当年的神勇。

我时常想,要是历史也能记载季节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看看青城历史中的春天,就像翻阅一张张泛黄的照片,白白的梨花也上了淡色。我们看到一棵棵在春天里发芽的小树,如何长得参天,燕子在飞,从唐宋飞到晚清,又从晚清飞到你怀里,好像就是最初的那一只,它饱读青城书院里的诗书,它嗅着烟坊里飘出来的烟丝味儿,看惯了四合院里的生死,它在城隍庙的老柏树上搭窝,看着信仰狄青的人们,如何把一个人祭拜成神。

青城倚水而建,曾经因水而富甲一方,史书上说,青城人口最多时可达十万余人,当时,青城不但种植水烟,还种水稻,素有鱼米之乡的称谓。如今,这个常住人口只有三万的小镇子,每日游人若织,络绎于寻常巷陌,他们似是在安静地追寻着什么,他们把灵魂短暂地安放在四合院的一把木椅上,或者书院里的长凳上,他们托起一把水烟壶,穿了大户人家里的锦缎长衫,应该是在寻找中国古代乡贤的风雅吧。他们穿行于梨园田地之间,走进一户平平常常的人家攀谈,应该是在寻找农耕社会中乡野村夫的安逸与平凡吧。

在历史深处客居的人们都走了,没有人再种植水稻,没有人再领着长长的马队驮了水烟往南走,镇子上的建筑越来越新,虽然水烟的产量还不如其辉煌时期的百分之一,可人们的生活水平却比以前好了很多,他们活得闲适自在,又有着与生俱来的文化自信。先辈们留下来的财富,不仅仅是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这个老镇子本身所散发出来的贵族气息,足以让它从容不迫。

春天在大河里流淌,落花飘零在河岸上,有些被水流带走,有些继续装点着这片土地。人们在地里忙活着,有人侍弄蔬菜,也有人种水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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