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树倒了

作者: 扬子扬波 2015年06月08日伤感散文

梓树倒了。数人合抱,二十丈高大,然而梓树倒了。抗日时曾作为航空标志、抗清时曾作为义民召集地,然而梓树倒了。六百年沧桑,虬枝怒冠,她是古官庄的象征,是多少游子心目中抹不掉的记忆,然而梓树倒了。梓树本生长在祠堂前,梓树脚下清一色刘姓子孙。物换星移,寒来暑往,一次次斜阳挂在梓树上,刘姓们闯关东、下南洋、走西口、奔武当,浊酒一杯家万里,桃花何处不芬芳?然而梓树倒了。

祠堂门朝西,前后左三面环溪。溪岸上花草竹树或疏或密,时断时续。黄昏弯月斜阳同在天上。一群鸭子自由自在地游着,忽然一只发现了水中的鱼,一个潜水,然而鱼却不知去向。几次三番,原来是弯月调皮扮成了小鱼儿。那只脖子上有道白圈圈的鸭子,我倒认得是六子家的。白天因为打纸巴巴起了争执,我吃了六子的亏,可我饶不了他家的鸭子。于是拣起小石子专打白脖子,惹得满河鸭子乱飞乱叫,赶紧提了书包往家跑。哥哥们放学后要去寻草喂猪,或者搓麻绳去卖钱,换那每学期一块五毛钱的学费,我因为年纪小所以得些便宜。本来还想下河游一会儿澡,说不定还能抓一条鱼哩。算了。

祠堂是什么时候变成学校的,我不得而知。校园内有的念最高指示;有的念:蛙、蛙,青蛙的蛙;有的念: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校园外,父辈们车鞭子勒进了肩里,独轮车吱吱地响着,平田整地、大跃进。有时要步行几十公里运石头、运化肥、运粮食。渐渐地木轮换成了胶轮,乾坤在独轮中搅动,世界也在一天天地改变,但车身还是那个车身,车鞭也还是那条车鞭子,黑油油的肩膀上还是一条条沟来一道道坎。

农闲时分,夕阳的余晖像金灿灿的种子撒满了农家土墙。三两个年长的男人围着猪圈,或蹲或站,一边抽着劣质的香烟,一边认真地谈论着分田到户后的不同;谁家的猪仔快要下了、谁家的庄稼落了多少猪屁股,长势咋样。要是大清早则不同:女人们一般都起得早,早早地煮好了早饭然后洗衣服,然后等待男人起床。有时几个婆娘凑在一起,手里都捧着早饭碗,有的还要在捧碗的手后再夹带一只放小菜的小瓯。一会儿很响地吮吸着海碗里四壁的粥,据说那样不怕烫,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家长里短。有粗野的开上一句大荤的玩笑,哈哈哈碗都快把不住了。忽然“当当当”学校的铃声响了,隔着一条河听得清清楚楚,二小妈慌了:“啊呀,我家二小这个上马叉还不曾起床哩!”

二小极不情愿地起了床,拿起一块糊将饼一边咬不紧不慢地往学校走去。背后传来l了二小爸的斥骂声和咳嗽声,骂完二小再骂狗,跟着二小的狗赶紧回了头。二小决定不去学校,到别的生产队去偷些桃子,还可以顺便拾一些假漏壳(蝉蜕)卖钱。学校门口二分钱一袋的洋生掏,还有五分钱一串的荸荠很好吃。还有最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成的链条枪,要买火炮儿。反正今天一上午也是劳动课。所谓劳动课其实就是到由老师带到生产队里摘花生。快放学时,二小书包里满了,赶紧往学校去。忽然闻到一阵香,扒开窗户纸往里一看,只见校长正和大队长躲在一个房间里喝酒哩,猪头肉花生米好不快活。今天大米饭少了些,中午还好,到了吃晚饭时饭就不够分了,于是分锅巴,分得不公平,有两个老师就吵了起来。校长也懒得管,他在盘算着如何趁天黑时把一袋花生用破自行车送回家。大队长够交情啊。

大队长经常有酒喝,谁家婚丧嫁娶、砌房造屋都要请,做工、升学也要巴结。于是脸上就经常红扑扑的,红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刘老师也脸红,可就是不一样。刘老师检查作业非常严格,人也长得俊俏,尼龙袜子电光纽、格子褂儿青年头。那一次我,们几个中午到校早了,于是相约到梓树前的河里去游澡,不想被小狗子告了密。刘老师赶到河边叫我们赶紧上来,去年这不是淹死了人吗?哥几个刚出水,发现光着屁股哩,赶紧又钻到水里。“你先走,我们马上上来。”刘老师立刻羞红了脸,那模样非常好看。后来刘老师嫁给了派出所所长,不教学了,我们还哭了哩。

学校缺柴禾了,杨老师决定上梓树弄些枝丫。杨老师是体育老师精壮得很。于是先用竹竿将绳子挑到树膀子上,杨老师就沿着绳子攀爬上去了。大约够了的时候,又沿着绳子系下来。快到地面时,咕咚摔倒地上,膀子折了。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果然神树惹不得啊。大队长听说后偏不信这个邪,他要“破四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找来几个二愣子用长锯子锯梓树。锯进去一尺深,突然有人大叫:“梓树流血了!”仔细一看,果然殷红殷红的梓树汁流了一地。大队长也慌了神,连忙停下来。大队长老婆一边战战兢兢地对着梓树磕头一边大骂大队长。此后人们对梓树愈发敬畏了。几十年来,磕头烧纸的人愈来愈多,据说后来还涌现出了好几个灵验的大仙哩。

渐渐地,梓树护佑下的古官庄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后来干脆连村名都变得时髦了,叫“双丰村”。先是茅草屋推了变成了瓦屋,后来瓦屋又推了盖成了楼房。从前浓荫遮蔽的灰土路,曾经是幽会的好地方,如今都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再没有了秘密。家家都买了电瓶车、摩托车,有点还有汽车,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家关起了院墙,在院墙里还要加盖一个车库。可是渐渐地村民们也发现交往越来越不方便了,人们只注重发展一个个匆匆忙忙的,或者说白了只关心钱。人心不仅隔着肚皮,还隔着围墙哩。围墙外,各种交通工具穿梭往来。围墙内戴着眼镜的孩子做作业,老人们要么在旁边默默地,小心地干些手头活,要么唠叨着:要用功啊。伙家,不能贪玩啊。

小狗子如今已是副镇长。现在查得紧,中午不让喝酒,于是借口公务躲到相好的翠花家来,邀了三个发小喝酒打牌。与群众打成一片嘛。发小们也以与这个平易近人的刘镇长走得近、说得上话为荣。他们中有兄弟朋友走出去发了财作了官的,回乡时无不请刘镇长作陪,风光啊!刘镇长也因此路子很野。有人开玩笑说:你们涨工资也白涨。什么高薪养廉,不就是当官的要嫖了,就给他多配几个老婆得了,看他还嫖不嫖。刘镇长嘿嘿嘿嘿,咱又不犯错误,反正落选了再调到别的镇,咱还是副镇长。对了,又到禁烧秸秆的时候了,要看火了,你们到时也做做样子,这样也好发你们的工资,大家沾光。你们要烧的,赶紧趁天黑烧一些,不要被碰上了。

官庄小学也不复存在了 ,早并到镇上去了。现在的孩子要上学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每天老早的坐校车到镇上,中午在学校带伙,要么花大价钱到城里买房或租房,然后在城里读书。可是放假回村时,村上一个玩伴也没有,大家都不熟悉。父母们还骂他们整天宅在家里,不是电视机就是电脑。原来的学校现在一部分恢复成了祠堂,另一部分作了村委会。祠堂新近修了亭子、立了碑,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宗亲们捐的款。亭子前的一幅对联是我拟的:思两汉,碑祠不绝邗东古韵;羡双丰,亭槛尽吹雨后春风。,装模作样也好,像模像样也罢,虽然人微言轻,可我也小风光了一回。那天省城的刘行长带着女儿回乡来辞别祠堂,要看看梓树,可梓树不在了。女儿要去美国了,刘行长说要让女儿看看爸爸小时候读书的地方,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站在亭子前,刘行长唏嘘不已,说那时上学很轻松,官庄小学也能出人,想我这样也成了行长,二小居然还是名牌大学的医学教授哩。

梓树在不断的香火面前,渐渐地老了、斜了,终于在顶礼膜拜中死了、倒了。数百年来,原本高大挺拔的梓树铁骨铮铮,不怒自威。村里谁向小姨子抛了媚眼,谁偷看了小媳妇洗澡,谁帮人家浇了水,谁发了横财,大事小情都瞒不过梓树的眼睛,可如今梓树从瞪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彻底倒下了不管事了,令人惋惜。不知后来梓树残躯去了哪儿,有空得去村委会问问。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