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

作者: 南泽仁2021年05月05日现代散文

子夜时分,宅院里忽然响起几声猛禽尖锐的鸣叫,直抵两个人的梦界。他应了一声,随即起身走出屋门,直奔侧院上方亮着灯影的阁楼,一只秃鹫困在其中焦躁地扑扇着两翅想要飞离。他抽起窗户插销,打开窗门,秃鹫仓惶飞出,飞出的还有一群石头样坚硬的鸦雀,它们瞬息消失在了院子上空的黑夜里。一梦醒来,天已发亮,我起身从书橱里找出《梦林玄解》试图解梦。秃鹫,以鱼为食,在河梁则既饱而游乐也。唯冷静观望,淡泊名志,则吉;开窗放生,死里逃生……

宅院外有叩门声,打开门是阿尼夏姆托人带来了口信,说她已出关,请我去寺院喝茶。此前去寺院转经,阿尼的僧舍门上别着一枝新绿的柏枝,示意她已闭关,暂时不能与人相见。我就在阿尼门前小坐,晒太阳,看大殿和高高低低的僧舍围聚在自己身边,像披上了一件僧衣那样贴切温暖。离开前,到院中捡一粒白石子放在阿尼的窗台记录我来过的次数,好让阿尼一出关就能看见我这俗世之人的惦念。

还是孩童时期,阿尼就常随她师父来我家念经,我们一般年纪,她却显得格外沉稳安静。师父念经她就坐在边上一起念诵,尚且稚嫩的声音像喝下了满满一碗奶汁般甜腻。念诵中,师父会随时指向面前摆设的法器,她就去将糌粑塑造的宝塔托在掌中,朝佛堂的四方展示一遍又放回桌上,或用松枝在铜碗里沾水,在房舍的角角落落扬洒,脚边的僧裙像朝夕之时的喇叭花样无声绽开又闭合。我站在那半掩的佛堂门外看着她,像看到了格泽阿普的故事口袋里熠熠发光的精灵。念完,她便跑来站在我面前,伸手抚摸我辫在发辫里的粉红绸子,脸上也会升起粉红的笑容……

登上小镇后山的古加寺已午后,进入寺院见阿尼怀抱几棵菜叶在院中喂食一群鹿子。我走近阿尼,一头鹿子吐着热气来舔我的手背。阿尼看着我们浅笑,眼光澄澈。闭关半年,阿尼更显清瘦了。我们并肩朝僧舍走去,鹿群紧紧跟从,阿尼止步回头看它们,它们便踩着轻盈的步子转回到院中继续吃菜叶去了。僧舍门敞开着,从门口斜照进舍内的日光流淌在木地板上,像无定的水波。阿尼穿入日光就不见了,我跟随去,靠墙角的立柜上一盏土陶的酥油灯顶着一枚燃烧的灯花,隐秘地照亮了一尊怒母斯巴杰姆的佛像。她骑着一匹骡子,六只手臂各持法器,细看,它们在变幻若有若无的光环。阿尼为灯盏添进几块酥油后,转身对我说,你一来,它就盛开了。我们临窗喝茶,看鹿群在院中自在玩耍。三五个老人走进寺院围绕大殿的转经道逆时针转经,不时歇息观望鹿群,只当是一幅美妙的晒图。阿尼说,年前落了一场大雪,鹿群从山上下来到寺院中觅食,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嘎子》里有记载,它们都是积有阴功的众生,才有此福报在寺院中凝听法螺声醒来,在诵经声中睡去,也就越来越通灵性了。见我疑惑,阿尼补充说,阴功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善行,需要静默的品质,这一点它们前世就已具备。

我和阿尼轻声啜茶,炉火上沸腾的甜茶热气充满了僧舍。门外有窸窣之音,接着闪进来一束红影,她赤脚走近阿尼,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折叠的纸页双手递给阿尼,阿尼接过打开来看,她便转身去炉火上取来茶壶为我和阿尼续茶。她并不抬头看我们,脸颊始终绯红,眼帘如玛瑙般亮泽。续满茶,她将茶壶放回炉灶上便悄然离开了僧舍。门外,遂响起一串轻快地奔跑。阿尼起身去炉火上燃了一撮加持过的柏叶,烟雾缭绕时,她取下颈上串珠熏沐后,回到窗前开始闭目持诵占卜文:嗦玛玛然又匝比亚那破比德哈......双手放在胸前搓揉串珠,又打开串珠任意选取几颗来细数,重复三次后,她就在纸条对应的空白处写下一些音符般自由的字迹。

太阳在院中缓慢移动,从院子到大殿,最后移到了远处的山顶,鹿群踩着庄严的步子依次回到院角的木屋栖息,它们是要在梦中完成一场皈依仪式。我想,他也该像这些鹿子一样经受一场磨难,然后回到我们的小宅院安稳生活。每年入冬,他都会走向一座又一座雪山。有时,早春归来,在背包里呵护一棵紫色的雪莲为我种在院中。有时,入夏才回,一回来就坐在电脑前写几个昼夜的文字,然后配上行走时拍下的图片:雪地里句咀嚼枯草的牦牛,开满灯盏花的牧场,剪羊毛的高山牧人……将它们压缩成包传入一个叫《人文》杂志社的邮箱,他就会获得足够下次出行的费用。他说,他的身心需要这样的磨砺和苦行来成全生命存在的意义。我无从挽留。阿尼合上纸条,看着我眼睛里的木屋问,他归来了没有?我说,在甲布雪山下的牧场歇息,雪烧了他的眼睛,只说是暂时也不想看见任何东西。阿尼又在掌中缓慢地搓揉串珠,我知道她要占卜,顺便说起了他此行途中的遇见。一场只有三个人的葬礼,往生者是他们的母亲,因为她长着一张诅咒的嘴,没有人愿意来为她送行。他们将她放在雪地里等待第四个人参与才能将老人圆满地抬上火葬台。他遇见了就抬去了,眼见老人一脸的皱纹燃成了灰烬,又将灰烬抛入河中随波而去,说完他竟无声抽泣……阿尼笑了,将串珠戴回颈上说,他是带有使命的人,即使是在梦里。阿尼这么说的时候,一轮满月已从大殿金顶升起,她温润含笑的眼眸,像一颗闪耀在夜色里的舍利。这半日里,我与阿尼寂然相对,内心里获得了微妙的清净与喜悦。

大殿传来了晚诵声,我该起身离开了,阿尼相送到寺院门口,山下的小镇璀璨又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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