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母亲点亮的灯

作者: 陈履生2021年06月09日原创散文

我收藏了几千盏油灯,其中一盏为母亲而收,为母亲而点亮。

2018年1月,在巴黎旧货市场一卖旧相机的铺子里第一次看到这盏灯,1900年的产品,暗红色的灯罩,极为罕见。毫不犹豫,拿下,为了我的妈妈,在天堂她会高兴的。

这盏发出红光的灯,看到它,就想起了我的母亲,她在洗照片的暗房内工作了一辈子,除“文革”被扫地出门之外。暗房用于照明的是比较暗的红色的光。没有电的时候,用煤油灯,用红纸包在灯罩上,发出了红光,但红纸经常被烤焦。那时候如果有红色的煤油灯灯罩多好啊!

母亲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出身于扬中小岛上一个名为友好村的富农家庭。母亲娘家一个村的人基本上都姓苏,小时候最喜欢到那里:到了那里见到年长的男的大都是叫舅舅,见到女的都喊姨娘。而自己家里就有四位亲舅舅,两位亲姨娘。母亲一生的遗憾是没有能够得到上学读书的机会,因此,她像同时期的很多女人那样往往被称为“文盲”。后来看到女画家姜燕所画的《教妈妈识字》,感觉到画面中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著名画家陆俨少也画过这个题材。扫盲曾经是20世纪50年代发生在新中国的一项很普及的事情,可是,妈妈怎么没有去扫盲?真的无从知晓。无疑那个时候的扬中是一个孤岛,很多应该的事情没有去做——只能这么去理解。母亲的不幸在于有兄弟姐妹七人,排行老五,外婆叫她“老五”。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姐姐也没有上过学。有时候在想那些参加革命的富家之女,都是读书识字的还不满足,而母亲看着两位弟弟在去读书的路上所表现出的渴望,应该和那些渴望改变旧制度的人是一样的。能够在书香门第中成长确实是万幸,那些大家闺秀用书和知识养育的典雅和超凡脱俗的气质,是令人神魂颠倒的;母亲的身上没有,可是,她的朴素,哪怕是抹一点最平常的雪花膏,那香味完全能和法国香水比美。栀子花开的时候,她插一朵在头上,放几朵在床头,这是她的美学,因此,至今闻到那香味,我都感觉到是母亲的味道。母亲是很讲究和体面的,即使是衣着朴素,即使是没有任何的修饰,那搭配也能看出几分心意。在穿着上,她很不随意。

我也曾想象母亲教我们读书识字的场景,那种温馨成为终身的期望。我不因此而对母亲产生任何的怨恨,却有着更多的同情和怜悯,她何尝不想?母亲终生抱怨她的父亲没有给她读书的机会,以至于在“文革”时,她还让我们教她识字。她非常羡慕读书识字的人,因为她太懂得有文化的重要。她如果识字,在“文革”中被迫离开原本属于她家的照相馆之后就不会在饭馆里端盘子洗碗,也不需要每天凌晨四点钟就去上班炸油条,她至少可以得到一份与识字相关的相对轻松的工作。因此,我实在怀疑这个“富农”出身,真的是弄错了:自己的女儿都没有钱上学,怎么还是富农,富在哪里?我的外公超乎寻常的喜欢他这位最小的女儿,悲剧在于重男轻女,抑或是囊中羞涩。相信但凡有可能,外公都会让她上学的。

作为母亲,她的不易是难以想象的。她生了四个儿子,都是自己带大的。除了在家里照相馆暗房里洗照片这一不能耽误的工作,早晨天不亮就起床,生煤炉,做早饭,催小的起床、大的吃饭,都是为了孩子赶着上学,不能耽误。午饭、晚饭,天天照旧,日复一日。洗衣不知道磨平了多少块搓衣板,而冬天在结冰的河水里洗衣,手冻得红红的像胡萝卜;缝补在油灯下,往往是三更灯火五更鸡,还有纳鞋底的一针一线。一个人辛劳面对一家六口的衣食住行,就这样一年365天,岁月染霜,儿子各有所成,各立门庭。母亲的不幸是生得太早,一生的多数时间没有赶上电气化时代的煤气灶、电冰箱、洗衣机。她真正是传统的农业社会的手工劳动者。按理说她也算摄影工作者,也是手艺人。她在暗房的红光下,用心里默念曝光的数字,那种准确的把握,只要一看底片就知道曝光时间的长短,显影、定影,可以说是相当的娴熟。

过去的时代实在难以回首,物质的匮乏与原始的生活方式,成为在现代化之前的这最后一代人的艰辛。现在很少穿破衣,可是,那时候的衣服实在不耐穿,所以,缝补是常态的家务。记得棉质的新线袜买回来,母亲就把袜底给剪了,缝上她做的棉布的袜底,经久耐穿。如果不这样,新的袜子穿两天,底就磨破了,到时再来缝补,既不结实又不美观。母亲纳的鞋底,针缝均匀而平实;她做的鞋既美观又耐穿,一般人很难达到她的水平。想想她常年要做六口人的鞋子、织六口人的毛衣,家乡扬中形容人的勤劳是“丢了笊耙舞扫帚”,她真的是如此,一天到晚没有空闲,经常累得直不起腰。她还要抽时间给外公外婆做鞋子,这是她的孝心。她绣花的手艺也是远近闻名,其设计和描绘的花样引领了乡邻和亲朋的时尚,街坊邻居经常来家里讨要图样,也成为她的骄傲。显然,她也是生不逢时,搁在今天,没准是刺绣类非遗的传承人,因为她确实是从前辈那里继承了手艺,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她还为新出生的孙子做虎头鞋,其色彩的搭配与缝制的技巧,完全可以视为艺术作品而放到博物馆中见证民间手艺的精彩。

母亲烹饪的手艺也是不同一般,毕竟在饭馆干过。虽然平生没有做过鲍鱼、鱼翅,也没有吃过,但是,蒸包子、做年糕和酒酿等等属于扬中人的基本食品,那是绝对的好手。今天当家乡把做河豚做成产业,母亲当年就是个中老手。她自己杀河豚,小心翼翼。家乡有“拼死吃河豚”的说法,每年都能听到吃死人的传闻。河豚的毒性极大,关键是宰杀和火工。每次做好之后,香味四溢,母亲总是第一个先吃,实际上是先尝:看看没事了,家里人再吃。那时候扬中人有规矩,河豚不能招待客人,就是怕出事。可是,我们家照样招待客人,这就是母亲的自信,艺高人胆大。

母亲的善良、勤劳、节俭,顾家,是一种典型的扬中人品格;她是一个时代中基层女性的代表。她在平凡的一生中享受着属于她的平凡的幸福,晚年她还经常去照顾年迈的母亲,以至于在去看望她母亲的路上被拖拉机撞伤。虽然伤筋动骨没有能够要她的命,可是,外伤却在内里改变了她长寿的基因。她走的那年才67岁,和活到99岁的我的外婆相比,和活到89岁的我的父亲相比,和她健在的93岁的我的大姨娘相比,她走的确实太早了。

我和我的兄弟都很爱我们的母亲,可是,我们没有说过“爱”字;母亲用她的勤俭和辛劳表达出对我们的爱,但是,她也从来没有说过“爱”字。表达爱的方式有多种,挂在嘴上只是一种,朴素的家乡情感于不言之中也是一种。

母亲——苏近芳,您是伟大的。

您的伟大在于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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