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作者: 杜爱民 2015年07月14日优美散文

每逢年关临近,总觉有些忙乱和慌张。街市上人流比往日拥攘了许多,丰庆路一带的批发市场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遇上年关口迫近,心绪反倒不宁了起来,人们急匆的脚步,让我心里感到怆然。时间于我在这个交结处,愈益变得紧迫。我在生活里身不由己的漂浮。我感到时间与我擦肩而过的强烈感受,使我更加凄惶。我看见自己走在路上,佝偻着腰背,生活的手一再将我拒绝。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于年节的兴味也比从前寡然了。年节永远属于童年。我记得小时,曹伯叔总是在年三十天麻麻子黑的时候,送来一只“叮当”和两根镶在麦秆上的老刀糖,摆放在我的枕头旁。曹伯叔有一手做“叮当”制老刀糖的手艺,除夕上,一年的生意就算做到了头,余下的时间为街坊邻居的小孩赶制些新年的耍货。大年初一醒来,因为有曹伯叔前一夜送来的东西,新一年的开头就有了欣喜和亮堂。郝旗、晋安和王正的“叮当”,大约在年初三未过,已被吹破了。老刀糖也基本没了踪影。我的“叮当”,在正月十五打灯时还是崭新的。老刀糖我也舍不得吃,通常插在我家过年备用的冻豆腐上,一天舔上几口,这样从初一到十五的年节里,嘴里天天都是甘甜的。

我们家的孩子多,新年里不可能都添置新衣服,但我妈每年都要为我纳一双新鞋。她让我双脚踩在报纸上,取下我的新鞋样,就开始打糨糊,把旧衣服的袖口、领子和破损的地方剪掉,一层一层贴糊在南墙上,每天还不忘用一只木棰在上面敲打,来回滚动上好几遍。等到那些“被糊”干透,贴得更加老牢实,我妈就从墙上一块一块将它们揭下来,照着我的鞋样剪裁,在上面蒙一层新白棉粗布,一针一针缝纳。有好几次,半夜里醒来,看见母亲仍在灯下为我纳鞋底,她还不时习惯地把手中的针头,在自己的头发里磨搓几下,并让我安稳睡觉,告诉我新年定有一双新鞋等着我穿。

我新年的衣服绝大数是用我大哥的旧衣服翻新的,身量的合称劲,毫厘都不差。有一年穿的蓝褂子,胸前的口袋特别大,布料的颜色也不一致,我穿着丝毫不觉怪气,只是口袋不能装东西。

我穿上用我爸的呢子中山装改制的短大衣,心里很是牛气。有几年,走亲戚时,我妈就给我穿上,回到家又让我脱下,叠起来放在我家的樟木箱子里,怕弄脏。学龄前唯一的一张照片就是穿着那件短呢子大衣照的,也是在新年里,我父亲的一位同学,路过西安,我们全家一同和他去的大芳照相馆,算是一个留念。那张照片我现在还保存着,从中能看到那时我家的生活虽然艰难,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却被我妈收拾得干净整洁。

我不是爱怀旧的人,但我的生活留下的仅只有回忆了。往事与我有了割不断的丝缕。我在其中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妈。她已辞世多年,而我仍然觉得她还活着。这些年,每当我难受的时候,我便独自搭上长途汽车,到长安杜曲的塬下去看她,在她的坟头坐一个下午。她不说话,我每次却能从中得到宽慰。今年的腊月二十七,我们几个孩子去看她,这已经成了规约我们几个生命路向的坐标:她领着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我们不会让她离我们而去。每一年的起始,我们都要回到她的身旁,再从她身旁重新上路。

我们兄弟姐妹生在普通人家,过的是平常日子,但我妈是个好强的人,生活再艰难和辛苦,她都不会松劲,不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有好几年,父亲下放农村,她一人带着我们一群孩子,老家的亲戚劝她回到乡下去住,她宁是不肯,年节上把屋里上下和我们几个的吃穿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要为街道居委会义务工作,帮助巷子里孤寡老人的生活,大半夜还同几个居委会干部巡察治安。尽管那会儿生活平淡简单,有我妈在,年节来临前,我们总还没有失去期待。

我们家有口大生铁锅,是我妈拿她娘家给她结婚陪嫁的金戒指,在南大街寄卖行当出的钱买的。它放到我家的大灶炉上正合适,为的是给来西安串联的“红卫兵”烧开水喝。我记得那会儿一到黄昏,巷子里就停下一辆辆的解放牌汽车,一队队外地串联的“红卫兵”从车上下来,要在我们巷子住宿。我妈引着这伙人,一家一户地安顿,剩下跟在她身后的几个,是要在我家留宿的。她事先已把我家另外两间大房子拾掇停当,只等他们来住。这时侯,我和大哥在风箱灶炉上烧开的一锅水,正好也派上了用场,之后,又由我拉风箱烧水,我大哥提水添柴火,将我家四个大暖水瓶灌得满满的,我妈提着,引着我,再去串联的“红卫兵”的住处挨家巡察一番。

我小时侯生得白胖,脸圆圆的,头又大,讨人喜欢,做完我妈分派的活儿,我还爱钻在这些外地人中间听他们说话。他们也爱拿我逗乐。听他们说说笑笑我心里高兴,想着有朝一日也要去外面走走。我当时觉得这些串联的“红卫兵”人蛮好的,他们在我家住一宿后,有的把自己的毛主席像章从胸前取下来,悄悄放在我家桌子上;有的留下自己的照片作纪念;一个女孩,跟我妈道别的时候还哭了,她大概是见我妈一人带着五个孩子,又为他们忙活实在不容易。我妈没有文化,也不识字,平时话又不多,只是劝人家莫哭,临了,那女孩将她的红格子围巾系在我妈的脖子上。这些人有的后来还给我妈写过信。有一年过年窜门子,我家从前的老邻居还说过,时常有外地模样的人,在我家原来住的地方打问我妈的去处。

我有一顶崭新的军帽,是在我家住过的一位姓孙的北京“红卫兵”给的。帽子里的红章子盖得十分清晰规整,章子的空格处,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孙”字。它上面有一种好闻的味道,耐得住闻,味也幽长。平日里,我舍不得戴,也不敢戴。西安那时侯街上抢军帽的人多,我只在家里的镜子前戴,在过年的时候戴,在晚上睡觉时戴。也是过年,我妈出门送客人,我戴上那顶军帽,又裹上我妈的头巾,趁着夜色,走在巷子的马路沿子上。我太喜欢那顶军帽了,以致于从小就梦想着成为一名军人。这当头,一只手已将我的头巾撕拽掉,一把抢走了我的军帽,黑影儿,在我眼前晃动了几下,便没了踪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干,每天都站在院子大门口,看过往的人头上戴的东西。

世事和人生,从那个晚上起在我头脑里有了灰暗的颜色,直到我长大上学,干了工作,凡事遇上了,都认了扛了,躲得远远的自己疗伤,忧郁的个性愈发突出,不可救药;直到现在,在年关口上,竟然会有莫名的惆怅。

翻过新年,我就四十岁朝上了,黄土埋过身子半截了,正所谓的不“惑”了,而我时常却在迷惑中。生命于我更像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我对它的所知,便是我仍然对它有所不知。长久以来,我也像所有人一样,在日子里日复一日地工作劳动,并且在劳动中有所期待,而寂寞和孤独更像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在迂曲漫长的时间回廊里,常跑来照看我,守护我,伴随着我的左右。

今天夜空高而又阔。我不知为什么又坐在夜空下独自发呆。世界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得让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感到我的身体的温软,内脏也显得十分柔弱。我清楚地触摸到了我的内心对身体的察觉,还有从前年节里发生的事情。它们敏感细微,响动的时候像瓷器一样松酥易碎。我还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它在身体的表层收放,源于内心的伤痛和回忆。

年味在我看来更多的蕴涵着盼望,这盼望也只是盼望本身而已,就像我曾经在上世纪末热切盼望着千禧年的到来,就像我小时候盼着过年。我在期待里,也让我看到周围人们的相继离去,包括我的母亲。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而无法更改死亡。我除了怅然,心里总觉得空空荡荡。生命就像击鼓传花,轮到谁,谁就得起身,在多米诺骨牌的效应里,都一个一个倒下,身不由己。

在生命的轮回里,光明与黑暗的象征交错形成的力量关系,支配操纵着人们的行为,死亡则于终结处守侯。我在光明之中所感到的透明的黑暗,让我在这二十几年里,像一根鸡毛在半空里,飞呀飞,飘呀飘。没有份量,也没有根基,随风窜升,落在地上也摔不死。

我已经被时间打磨得光亮油滑,气力和心劲于我也变得距离遥远。大道理不是我这样凡俗的人能讲的。在年关上,只是还没有丢失记忆。那些过往生活之中的小事情,还有一些微暗的热量,让我不致在这北方寒冷的冬季里冻得发冷。我还念想着那顶我所珍爱的军帽。那些简朴、单纯的生活所让我明白的事理,我母亲持家的本领,所有这些我还记得的人事,让我在纷扰的年关口上变得安静。让我觉得以往的日子与我之间的牢靠。让我在新年的第一天推开房门,感到雪后的天气和我忧郁的本性,原本就是生活本身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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