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岳母

作者: 罗安圣2021年07月16日情感散文

岳母身材矮小,身板瘦弱,身高大约只有一米四多一点,所以私底下我把她视为“小小的岳母”。

在人们的印象里,母亲似乎总是里里外外忙忙碌碌。我的岳母十分标准地符合这个形象。忙碌,仿佛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在她小小的身板里,却潜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挑着七口之家的重担,一路走了几十年!

和岳母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岳父身材高大体壮,却是个甩手掌柜,家里大事小事都要岳母操劳。

自从我成为岳母的女婿以来,身在异地的岳母到我家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对我来说都十分关键。

二十八年前的冬天,妻子艾预产期临近,从没出过远门且带病的母亲,从老家来陪护艾二十一天。母亲自知病体不济,不愿拖累我,不得不在艾即将临盆的日子里含泪返回了老家栗木坳。母亲的离去让我六神无主。得知情况后,岳母一个人带着一笼鸡辗转几趟车从湖南赶到小镇停洞,没几天,艾便进了产房。岳母的到来,让初为人父毫无经验的我吃了定心丸。这个寒冬暖暖的。剖腹产的艾在岳母的精心照料下很快恢复。

三年后,身为教师的艾为了“充电”,带着我们的儿子成儿赴凯里深造,一边学习一边带孩子,境况太艰难。已近六旬的岳母再次来到我身边,把成儿接回来照顾,以便艾能够专心学习。那时我在西山中学工作,校园里时时响起岳母焦急的“罗琴(成)啊——罗琴也——莫犯祸(莫做坏事)哟——”的呼喊声,害得校园里大大小小都把“罗成”故意学湖南话喊成“罗琴”。那时成儿也真是顽皮得出奇,不是带着伙伴们去农户油菜地里打滚,就是将刚涨浆的稻苞大把摘回家嚼着玩,要不就拉着小伙伴偷偷下河洗澡、下田摸鱼,这自然少不了有人怒气冲冲找上门来,让我这个当校长的颜面尽失。每一次,岳母都将成儿拉在自己身后,怕我暴怒之下失手伤了成儿。成儿上幼儿园了,岳母便在赶场天上街采购些红薯、柿子、椪柑、梨子、苹果、板栗、蜜猴桃什么的,学教师家属们的样子在宿舍一楼走道上摆起小摊零卖给学生。还别说,这小摊除了供成儿早餐、买零食和平时买小菜外,放寒假时,岳母一算账,还有七八十块的盈利呢。岳母笑了,笑得很甜。在西山中学的日子里,岳母还教会老师们做湖南风味食品杂菜、通辣子、霉豆腐、血豆腐,这些手艺现在还在老教师中流传呢。其实,最重要的是有岳母照顾我们父子的生活起居,使我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为当地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艾一直想要个文静的女儿。当过继二弟的三女小群当我们女儿的计划无果后,艾决定不顾自身二次剖腹的危险再生一胎。几经努力,终于搭上国家“夫妻双方均是少数民族的可生二孩”政策的末班车,剖腹产下楠儿。从麻醉手术中苏醒的艾得知又是一个男孩时,顿时后悔得哭了:要知道又是男的我就不生了!在旁的岳母立即喝止:生男生女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这样想呢?

十年后,我调县教育局工作。事业正旺的艾却不幸罹患“Ca”(癌症),手术后经几轮残酷的化疗、放疗,愣是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打整得奄奄一息,甚至摧毁了艾继续生存的意志。此时,也正是我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工作上肩挑重担,大儿子面临高考,小儿子上小学六年级。谁来照顾病中的艾唤起她活下去的勇气?如何安顿年小的楠儿?在我焦头烂额觉得天快要崩塌了的时候,已七十二岁高龄的岳母再次来到我的身边,替我顶起了半边天——在州医院照顾艾。艾逐渐恢复了生活的勇气,成儿顺利考上大学,我分管的“两基”终于顺利通过“国检”。只是苦了十二岁的楠儿,在我常常下乡检查工作和驱车上凯里探望艾的日子里,楠儿学会了洗衣煮饭炒菜照顾自己,还在家里接待小朋友呢!

艾身材随母亲,是姐弟中最矮小的。同样瘦瘦弱弱的艾一直住校读初中、高中,家里好吃的从没机会享受,又因高考失利负气远走贵州大山,结婚时没能像其他姊妹那样享受到父母的嫁妆。这成了岳母一生的“亏欠”,时常在我和艾面前含泪念叨。岳母带着这份“歉疚”,让我和艾享受到了远远超出其他姊妹的待遇。那年从湖南过年返小城后,艾竟然发现自己的上衣内口袋被针线密密缝了,袋里胀鼓鼓的。拆开一看,艾惊呆了,原来是整整两千元零票,大多是十元五元面值的,艾当即泪流满面,知道这是母亲补上的“嫁妆”,是母亲几年来拾荒积攒的。

每一次我带家小去湖南过年都是岳母最高兴的日子,好像在以感恩的心情接待我一家,让我情何以堪。

记得有一年岳母拿出一套运动服和一个老旧的篮球给我,说是在二中外面捡的,知道我喜欢打篮球,劝我没事时去二中球场打打篮球。生怕我和孩子听不懂湖南话,从没上过学的岳母总是艰难地学着讲普通话。为免岳母难为情,我干脆细心揣摩起湖南话的发音和腔调。好在老家就是黔湘边境苗寨,打小就对边境地区各种“酸汤话”了如指掌,张口就来,稍一认真便基本将艰涩的湘中话说溜了。

岳父去世后,孩子的舅舅一家长期在县城打拼,家里便剩下岳母一个人了,如今年纪越来越大,一个人生活很是不便。艾想了很多办法劝岳母来和我们一起住,好让我们稍尽孝心。可岳母一推再推,就是没能成行,艾很是生气。其实,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与母亲当年不可能来跟我们“享福”一样。人哪,越老越念家,生怕死在外面不能入住祖宗墓地。除此之外,老人还怕给我们后辈添麻烦,所以不愿跟我们一起住。

今年我们又去湖南过年,本来瘦小的岳母背有些驼了,显得更苍老更矮小,步履明显迟缓,我心中戚然。是呀,我和艾都已过天命之年,成儿都当爸爸了,岳母怎能不老呢?可喜的是老人精神状态还好。

与往次不一样的是岳母不再操持家务,闲下来的岳母显得很无聊。于是,一会儿拿些瓜果或自晒的红薯干片摆在我的面前,一会儿将一杯开水塞在我手里,一会儿问我饿了不?吃饭时,我特意坐在老岳母身边,多选了几味她爱吃的菜夹在她碗里。之后,岳母不再坐着吃饭了,总是夹了菜端着碗悄悄躲在隔壁陪心莲满娘吃。我很是诧异,老岳母不坐上席吃饭我们当晚辈的怎么吃呢?于是招呼岳母上坐,岳母依旧不肯。外甥女惠云说,奶奶是怕我们夹菜给她吃,吃不了又退不了。我恍然大悟,岳母一辈子劝我们多吃,却从不愿自己多吃呀。

岳母依旧在屋里屋外慢慢走动,好像在向我们说她身体还行,不用操心。我心下稍稍欣慰。但毕竟八十二岁高龄了,虽然希望她长命过百,但生命如秋冬树上的黄叶,也不知道何时一阵风吹来,说掉就掉了的。

异地亲人相聚团年,年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初四,我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小窝,老屋热闹的日子结束了。岳母站在大门口目送我们离去,瘦瘦小小的身后是宽宽大大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老屋。我的双眼模糊了——妈,你要好好活着,艾才能找到回故乡的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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