苘麻上的乡愁

作者: 杜怀超2021年07月19日抒情散文

乡村离不开苘麻。扎口袋,抬粮食,做缰绳,拉大车,均需要麻绳的参与。苘麻的命运是与时代关联的。物质贫乏时,农人会从庄稼地里辟出一块,专门种植苘麻,满足生活的需要。这些苘麻过着水来张口的日子,农家肥作营养,个个枝繁叶茂,蓬蓬勃勃。几场雨后,苘麻们更不可一世,阔大的叶子,吮吸着天地日月的灵气,似乎一夜之间,把大地覆盖了。风吹过处,叶舞翩翩,黄花灿灿,浓郁的生命拔节般的气息弥漫开来。苘麻的花朵别有韵味,居然是一副磨盘的模样。农人磨盘下的日子,成为苘麻轻盈的花朵,热闹闹地绽放着。花落之后,种子就从磨盘的齿轮中暗生出,未成熟的种子是青色的,可以吃;成熟后的种子,是褐色的,大小如黑米样,随时准备着在烈日中随着一声啪,弹出生命的飞翔。

我曾亲眼目睹一批苘麻从植物到苘坯子到麻绳的仪式。这是一个很罕见还充满着辛酸与苍凉情愫的事件。这沤麻制麻的物事似乎早已绝迹了,成为不可再现的遗迹。时间定格在我八岁那年,我亲眼目睹着父亲对苘麻制作的历程。实际上那时农人对苘麻失去关注度了,这隐喻着贫穷与落后、沉重与艰难的植物,再次回忆或者相遇都是一种隐痛。更多的绳索已经在日子里渐渐解开,但父亲依然没有失去对苘麻的厚爱,这是村庄里已经或缺的景致了。这种青睐,不是对往事的品味与打捞,是那段时光的延续。在父亲看来,用力气与大地搏斗,是残忍与伤悲的历程。血、汗、肌肉甚至骨骼,都是与大地搏斗的依靠。除此外,作为匍匐在田野上的父亲们,还有什么可以与大地抗衡呢?生存于他们,是最先也是最后的防线。

我们家后来拥有了大量的苘坯子。我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是异常伤感和心碎的。为父亲,也为自己。生活的贫困彻底使父亲失去做人的尊严。父亲经常在稼樯之余,活跃在村里村外,在阡陌与野草丛生的荒野里,逡巡着野生苘麻的身影。我知道在他的身后,会有许多鄙夷的眼神。野生苘麻比不得人工种植的苘麻。它棵小、矮,又弯曲不堪,甚至面黄肌瘦的,制作成长长的绳索十足的麻烦。只有实在穷的人家才会捡拾起这微弱的物资。但面对生活,当时我们惟有如此。

苘麻从青色到苘坯子,需要个沤麻的过程。沤麻,就是把整理好的苘麻置于水沟中,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烂泥。这个水沟是有讲究的。清水活水的沟塘是不宜沤麻的,没有足够腐殖质,无法让苘麻脱落,只有那死水的沟渠才是最理想的沤麻归宿。可是沤麻过的水会更加腥臭,这是村庄的人不能容忍的。

贫穷的人是可耻的。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悲凉,以及父亲。当一村人与沤麻渐行渐远之际,父亲再次操起沤麻的农事,鄙夷与嘲讽如那苘麻的池塘,夹着弥漫的瘟臭劈头盖脸地冲向他。父亲如同一个卑微而无助的裸模,沉默地在众人的森林里忍着,甚至不敢涌出任何一滴泪水。

苘麻的下一站就是麻绳。我看到过把麻绳用到轻盈与沉重的极致景象:生存与死亡。穿梭在日子的风雨里,农人面对黄土,素面朝天,握着一把与自然抗争、与命运搏斗的锄,敲打旷野,那铿锵的锄,在坚韧的挥动下,绽开了生活的果实。可是,可曾看看他们的身影?我见过一农人,在夏日的暴雨里劳作,农家多有斗笠与蓑衣,然而他身无碍物,惟一的装束,就是那件宽大厚重、烙满补丁的衣服,不少纽扣脱落了,还没有来得及在夜晚里缝补,高大的身躯,仅仅用一根细细的麻纰或者麻绳围绕着腰身,轻轻地一系。宽敞的衣物,空荡荡的,能遮住风雨?还是未来?旧时初丧,常见主家孝子脚穿草鞋,头系麻纰,在灵前回客人吊唁之礼,古曰披麻戴孝。这是乡间亲人离去最隆重的葬礼。生是一根麻绳的依靠,死,也是一根麻绳的送别。

回望民间,苘麻之上,我看到一种绳索正从历史沧桑的背影里凹凸出来,它用柔软的姿势装订着这脆弱而散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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