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很安静

作者: 孙韧 2014年07月05日散文随笔

1、

在一个人的时间里,我热衷于拖延,没有源头,没有终点。

我害怕夜晚的扩张。窗外的声音开始变得纯粹而清晰,我听到远方运输货物的火车,公路上狂飙的摩托,以及邻居无休止的争吵,再无其他。入眠的过程就如同绿色盆栽的凋亡,漫长且无法逃避。一片细小的叶子落下来,掷地有声。

黑黢黢的房间里,回声如影随形,以短促的形状盘踞在水龙头上、鞋子上和喉咙中。我蜷曲身体,恐惧像河流一样穿过房间,我被冷汗瞬间浸透。有一种低沉而缓慢的脚步声渐近,一扇巨大的玻璃窗上,蓦然浮现出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他无声的表情里充满了暴力和侵略。

我就这样驾着小船穿越梦境的海洋,闯过了暴风雨和迷途。孤独的黑如潮水退去,我重新夺回肉体,陷入搁浅后的疲惫不堪。阳光轻轻落在脸上,马蜂般蛰疼双眼。

睁开眼睛,赤裸身体,推开窗子,真实的触角在桀骜不驯的迷雾中延长。

我的屋子坐落于整幢房子的顶层。迄今为止,我没有安装一片遮掩的窗帘。在迷雾缭绕的时光里,我习惯沿着通惠河的方向张望,让目光在高碑店和国贸之间穿行,扫过那些冷峻的树木和高楼。它们是混沌世界里永恒的情人,毫不畏惧人类的谜题和伤害。

梦境里那扇巨大玻璃窗,曾经几乎占据了卧室的一整面墙壁。我坐在写字台前读书的时候,母亲就站在黑暗的一侧不动声色。她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遇见光明,让我所有的小动作无处遁形。至今我都喜欢离灯光远一点的位置栖息,我的世界有一个角落是明亮而美好的,就足够了。在母子相处的时间里,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少,我们也变得越来越孤独。

昨晚停电的时候,我到走廊去检查电闸,偶遇隔壁的邻居。男人说,如若不是断电,我还不认识你。我和他问好,佯装微笑,点头致意。可是早上的时候,我已然忆不起他的脸。陌生滋生出恐惧,梦境中的男人似乎就是他。

2、

一些植物可以伪装石头的样子,甚至一条蛇的样子,以躲避其他动物的吞食。

一些生物会以明亮的颜色警告其他物种,我们是含有剧毒的存在。

我习惯于迎人微躬,反复练习一个温暖的微笑。伪装是一种战略战术,是动植物在长期进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项本领,对于它们的生存与繁殖有重大意义。

由此判断,我们的生命有两项重要的事情:一是生存,二是繁殖。

同样是安身立命的基础,男人多考虑生存,女人多考虑生育。这或许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完美互补。如果衣服是某种用于伪装的道具,那么生存就是让我们穿上衣服干活,而繁殖是让我们褪去衣服干活。生存和繁衍,原来只不过是穿衣和脱衣延伸而出的哲学。

所以对于单身汉来说,选择一件合适的衣服显得尤为重要,要穿得体面,脱得潇洒。每天清晨站在衣柜前,我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穿衣和脱衣的动作。款式,颜色,材质,都是需要考量的因素。如果要选择一件衬衫出门,那么纽扣从领口要解开几粒也是问题,在我看来,这几粒纽扣的差别就是伪装和虚伪之间的距离。而在更为慎重的场合里,我还会选择以某一种气味出席。比如这样的味道就很温暖,CK one,设计于1994年:

前味是佛手柑、荳蔻、新鲜菠萝、木瓜、柠檬;

中味是茉莉花、铃兰、玫瑰、肉荳蔻、百合、鸢尾草;

后味是麝香、琥珀、檀香、雪松、橡木苔。

男人之于香水,或许只是为了遮盖雄性侵略本质的体味,并婉转而展示出某种优雅的错觉。似乎优雅的人,总是可以趋吉避害。那些死去的植物和动物,并没有完全消解,它们成功保留了部分前生的味道和记忆,相互融合,然后在陌生的皮肤上挥发,展现出新的生命力。

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

不管是通过燃烧还是挥发,香味都是离别的化身。空气里弥散的气味,只不过是一丝残留的不舍,禁不起一点点冲撞和覆盖。没有一种香水能够保持恒久,浸透到我们生命深处相合。我们只能借用其他生命的气味去装点,获得短暂的伪装。

然后在赤裸的时候,轻声说再见。

3、

手腕上抑或勃颈上,与之牵绊了金属,宝石,或者果核,是为了让我们在人群里有些与众不同。这些饰物都比我们坚硬太多,难以被外物损伤,甚至可以在我们消亡很久之后的世界里,依旧光彩夺目,价值不菲。这或许也是我们的虚妄,要得以恒久的存在。

生命里有一些细微的疼痛,同样能够牵引出细微的快感。对于我而言,“伤害”是一个医学术语,代表了交通事故、窒息、溺水、触电、自杀、中毒和暴力。这个世界充斥了各种诡谲的意外,我对其中一些不可抗拒的力量,总是迷恋又恐惧。生活中,我贪恋消毒水的味道,滴露或者威露士,可以用于家居和衣物的消毒。褐色的液体慢慢摊散开来,腐蚀鼻腔粘膜,刺激嗅觉神经,然后瞬间牵发一场微观而激烈的生存游戏。我喜欢这样的对峙和冲突,这让我感受到了狂热的倾轧和灌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词汇让我反复捉摸,又充满敬畏,一个是“宿命”,一个是“意外”,彼此交叠成了戏剧性的悲愁。悲愁,也是美的。

生命中还存在一种极其美好的情感,叫做慈悲。

我们因此憎恨罪恶,又常常爱着有罪的人。

4、

一阵风吹来,在人群里散开涟漪。头顶上鸟群四散,我听到明亮的扑翅声离开。我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比如一段反复邂逅、加强记忆的化学反应。空气传来一些微小的摩擦,如大漠黄沙的颗粒在说话。我来自沙漠,我的喉咙有些干渴。地铁口拉二胡的老人没有来,空气里少了唱念的独白,相同的位置上倒着一个赤膊的中年人,他的胸口似被胶水黏在水泥地上,用肩胛骨隆起两座山丘。兔子在笼里吃草,汁液清香四溢,吸引了美腿停歇。姑娘用葱白一样的手指提起笼子,甩动裙摆翩跹离开。而我浅显的目光再次被一些明亮的身体和曲线吸引。绳子和塑封胶袋连接成挂件,里面漂着红色的小鱼,看起来是那么纤细动人。我始终不敢靠近这些鱼类,它们平静的像是一页纸,细看上面印着曲谱,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我不断在短暂的交错中凝聚所有的力量去注视,如果我的目光是钉子,那么我想要戳穿这些密不透风的袋子。液体干涸,我想让阳光的烘烤加速死亡的进程。这一刻我要赞美太阳,多么令人绝望。那些浮动的红色如绸的身体,像是梦境中反复纠缠的爱欲,困惑在无限剔透的光明中交合。有一刻我以为它们就要破碎了,但是却没有,云层因为风的涌动变幻着模样。

噼啪——下雨了——

雨丝里有些凉的浸润,我像是触摸了一块石头、一根竹子、抑或是一片冰,这令我肃然起敬。是的,凉是另一种生命的悸动,与我的生长无关。这些凉意加速了镜头中事物的消隐,等我一回头,一些人,一些物,就仿若人间蒸发。等我再去寻找踪迹,雨水已经开始吟唱了,地面以一种毁灭的方式改变固有的颜色。还好我的书包里有雨伞,这令我感到稍许心安。在轰隆隆的雷声里,雨水渐大,可我想,打伞的时机一定要掌握好。

我绝不会做第一个打伞的人。

我在雨水中走得极慢,我慢得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鸣笛刺耳,轮子溅起巨大的水花。可是我无动于衷,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按照预定的轨迹行走。我愿意和一个落荒而逃的男人分享一半雨伞,可是他断然拒绝我,然后消失得更加迅速。看着他远去的方向,感到有些失落。然后我意识到了,我在回家的路上。

这就是我反复的日常中,一个倦归的傍晚。

我站在通惠河边上感受河水的力量,水线正因为一场大雨涨到高处。湍急的水流让我看不到鱼在水面呼吸后留下的波纹,只剩下汹涌浑浊的流动。河水已暖的日子里,一些鱼卵正在沉默中发生巨大的演变。一阵风袭来,正堵住我的嘴巴,不让我说话。

河岸上的垂钓者不见了,来了一群捕捞者。他们比前者更加疯狂,沿着河岸一路奔跑,一边用竹竿在水里摇动。每当他们把竹竿用力甩上岸,网兜里就掉出活生生的鱼来。

啪——真是无比喜悦的坠落。

河水不断向东,再向东。

可即便如此,波澜中还是有一些永恒的平静,至少藏在我心里。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