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一粒米回家

作者: 张淑清2021年09月20日散文随笔

很小的时候,父亲在院坝、在街口、在通往山外的道旁,撒一粒粒向日葵的种子,春风一吹,禾苗青青,上下学的路上,向日葵在朝我们招手示意。沿着这些绿油油的植物,就会顺利地找到家,找到那盏淡泊温暖的灯光。向日葵从始到终追逐着太阳的脚步,直到它成熟被一把剪刀摘下,晾干,背上诗歌和梦想去了远方,成了文人墨客沉甸甸的乡愁。我不懂父亲在儿女必经的路上,年复一年种植向日葵的深度,却喜欢在猎猎风尘中,牵着老房子的一缕炊烟回家。

那时期的村庄是丰腴的,饱满的,像一枝枝金灿灿的稻穗,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厩里的牛马安详地咀嚼着岁月的过往,树木葱郁,互相盘根错节繁衍生息,没有刀斧的打扰。老井敞着怀迎接日月星辰的造访,奶奶的蒲扇一摇一摆,故事就如星子般落下来,让枯燥的日子开出一路争奇斗艳的格桑。土地肥硕健壮,谷物长势旺盛。每一个院落普遍生长着欢声笑语,月光下漫步着朴实的乡村爱情。谁家屋里抻出来的笛声,荡起小河层层波浪。桑椹红了,唢呐一响喜事成双,东家的二小子娶了河西的娇娘。大片大片的芦苇荡,成了鸟儿的天堂。花有花的宿命,草有草的凝望,水有水的去处,云有云的衣裳。木板车将作物运回粮场,谷子进囤,高粱归仓。父亲拎着袋子,在大地上弯腰捡起一粒粒谷物,他不允许粮食流落民间,对一粒米的敬畏,就是对生存的敬畏,对土地的尊重。父亲说,牛马羊有家,有树桩,它们通人性,容易找到回家的路,走多远也能找回来,植物不行。植物落哪就在那发芽开花结果,人不精心打理,就会荒芜,就会枯萎。人离不开庄稼的喂养,有人的地方,就有烟火,房子,土墙,牛马,人,村庄的组合。人在世上来来往往,富贵也好,贫穷也罢,都要有一铺炕,一张床。动植物也一样,上帝在泥土造人时,造了天地万物,牲畜们就是供人类享用的。我在想,假设夏娃不受撒旦诱惑,偷吃生命树的果子,又引诱亚当吃了。眼睛亮了,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得罪了神明,被赶出伊甸园。那么现在,我们仍然在干净的世界活着,没有悲伤和痛苦,该是怎样美好的画面?

许多年后,我在城市的灯火下写这篇文章,在键盘上敲打耕耘,守着一方天空,秕子一样干瘪着胸膛。我终究逃不过一只麻雀的宿命,被金属冶炼的鸟笼收买,在挨挨挤挤的高楼大厦间,我抚摸不到那一地熟悉的月光,就连文字也踉踉跄跄,醉汉似的摇晃,在车流湍急的街头找不到心灵的安放。终日握着一块钱的硬币,在公交车上送走一天一天的时光。常常停泊在十字路口,努力确定该迈左脚还是右脚?街角的烤红薯,果断买下,剥了皮就吃,不管它烫不烫。那种甜丝丝的暖,在心底欢快地流淌,再流淌。

在菜市,摆地摊的乡下人,他满脸皱纹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他小心翼翼地对着来来去去的人询问着,偶尔蹲下身抽一支纸喇叭烟,将深井般厚重的心思捻在烟里,吧嗒吧嗒吸出声。我观察过这些站在繁华菜市场的父辈,含蓄谦卑的样子,令人心痛。在我的深意识中他们就是一株株移植在城市的谷子,不许赘言,只用一瞬间就可以融化我身体内的坚冰。清爽的小青菜,刚从园子走来,一棵菜一个活泼朝气的村庄,一棵菜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卖菜人,恍惚是我好久不见的亲人。夜晚将至,我买走剩下的蔬菜,同是农民,我见不得他们在风里的等待,我以微薄的力量,践行做人的善良。离开村庄,我注定和一粒米相似,通过一节节车厢,一只只手掌,一个个柜台,进行旷日持久的流浪,我被打上边缘人的标签,跋涉在城市和村庄的那座桥上,憔悴成一轮月亮。

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我没有朋友,实际上,我和喧嚣繁华是过客的关系,某一次经过重金属塑造的办公楼、咖啡厅,我脊背掠过一阵凉意。捏捏兜,手心也捏出了沧桑。我需要弓着腰,拾起空瓶子,换一碗羹打发我比较拮据的胃肠,有时候,我会将这一碗羹分一勺给阿猫阿狗,它们是我忠实的聆听者,同是天涯沦落,互相抱团取暖。

此刻,父亲正一镰一镰地割苞米,秸秆轰然倒下,大地一片金黄。老房子越来越空旷,父亲牵着一粒粒米回家,米粒结实,散发着阳光的香气,父亲把谷物搬回粮仓,就伫立在村口,向着远方一次一次眺望。

儿女们何尝不是一粒米?父亲日思夜想,等着我们返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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