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山花处处开

作者: 彦妮 2015年07月31日优美散文

1

二八月,乱穿衣。

北国风硬,春天宛如矜持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尽管心已飞远,意却姗姗。早晚温差更妖娆,刚还穿红戴绿,忽就一袭黑衣八丈青,不教胡马度阴山。忽冷忽热,半阴半晴,时而二十多度,时而零度以下,似孩童般个性,如纨绔般薄情。故在同一街头,时能领略短裙与羽绒服擦肩,T恤与棉靴混搭的奇效画面。除公园或道旁偶尔闪现一抹红,弱柳们只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几枚鹅黄的嫩叶,憋了一两周,依旧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钢筋水泥丛林,映衬得松树与槐树也有些呆滞。它们尽管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但看上去却毫无生气。地上的绿草倒是顽皮,挤挤闹闹的,致使倘还在闺房怀春的柔弱花朵,依旧“半掩门扉自梳妆,清高不闻燕雀吟”。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寒冬留下的阴影尚未散去,我惯性地赖着有些臃肿的冬装,以不变应万变,我行我素,坚持春捂秋冻的生存法则,在都市的罅隙里,“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好友见之,说:“你就像圈在笼中的鸟儿,整天在一个地方闷着,

惯了,人自然就萎靡起来,哪儿也不想去,啥也不想动了……”犹如寒风中被人迎面泼了冰水,我不禁一颤。是的,我已多久没有真正零距离亲近过自然了?就像被暮气缠绕的老人,我每日抱着完任务的心态,因循守旧、抱残守缺。揪着愈来愈多的白发,数着纷乱如麻的心事,哪里知道外面已是草长莺飞、春柳扶疏,白鹭相伴的季节?呆了几秒钟,只好承认:“你说得对,我是有些人没老心先衰了。”

“那还不出去转转?山水最能陶冶人呢!”

——于是,我搭上了去彭阳的顺风车。

2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看惯了西海固的荒凉山坡,进入彭阳地界,窗外依稀闪过的星星草与点点花,便不免使人感到异样。暗自寻思:同是南部山区,一衣带水,何以此地已是“柳色初深燕子回”,而海原依旧是“云和积雪苍山晚”

山多石少土,有水土流失痕迹。沿山凿有窑洞,有陕北延安住宅遗风。门前屋后绝无空地,密植杂树。玉米桔杆和木头垛子散发着乡间烟火气息。偶见小湖泊。湖边植柳,树不高,但蓬勃,有清代画家黄慎所绘《柳塘双鹭图》之韵。山脚下忽现一坨粉红,或浓或淡,光影迷人。渐至漫山遍野、铺天盖地,似云南大理蝴蝶泉之蝴蝶,成千上万扑闪翅膀,向我们汹涌弥漫过来。坐在一旁的记者不禁感叹:“我才几年没到彭阳,这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家边议论边伏在窗玻璃上看,不时听到有人惊呼:“看!这一片比那一片还美!”我只是静静地望着。心里虽有波澜,但嘴上并无反应。冷漠地想:这里海拔多在1800米以下,降雨量也不多,为啥满沟满岔还能长出如此繁茂的草和树?

车进县城,并无钢筋铁骨挟持。不说道旁树,单看那距政府不远的栖凤山,陡得人都立不住,却洋洋洒洒画满了苍翠与繁花的泼墨写意。接我们的老师说,光这座山上就栽有50多万株松柏、枫树、刺槐和桃杏,没雇人,都是各单位的干部职工义务种的。

稍事休整,即刻上山。山路逶迤,但风柔花香,人便忽略了风险。一株桃花原本是孤单的,但当一丛丛、一片片的花朵集中起来,就变得妖娆或缠绵。盘山道隐于花海中间,走了不远,便觉得我们变成了山花的景色,而花儿们反成了欣赏我们的游客。向导更是充满了自豪感,字字句句透露着对家乡的骄傲和满足,动辄引经据典,逗得大家直笑。他说:“你们看美不美?有人说那些梯田像仙女在舞蹈、有人说那些带子田连起来能绕地球三周半,你们信不信?连香港人也说我们彭阳是中国的‘生态长城’;农业部去年也发布,说我们彭阳是中国最美的田园之一……”

走走停停,花香阵阵相伴,不时见游人在花前摆POSS留影。我们这车人更像是圈疯了的羊,一打开栅栏门,主人就难以掌控局面,只会大声喊着“上车,先上车!前面还有更好看的呢!”却没有几人听他的口令。摄影家们更是率性,干脆带了三脚架,直接钻进花海中不出来,而且边拍边回话:“你们去吧,别管我们,我们拍够就自己回去了。”

这里是大沟湾流域,算是彭阳所有小流域综合治理的一个点。走在山上,土质极其松软。杂草丛生,半枯半绿平铺于地上,人踩上去,犹如踩着地毯。桃杏遍山开放,柠条见缝插针,梯田边尚有各色野花,仿佛画家在圃边墙角补白的点缀。袭人的花香混合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让我们不自觉地做深呼吸状,然后闭上眼睛,似要将胸腔里残存的那些城里所吸的汽车尾气都给替换掉。心底潜藏的那种返璞归真的念头,又不觉察地冒出来,让人恨不得当时就坐在杏花疏影里,吹笛或长吟。登上山顶,看天要多高有多高,望云要多白有多白。空旷的山野,被人为割成了一块一块不规则的带子,它们在春风和花草的熏染下,丝丝缕缕,如梦似幻。暖光清明,鸟声四溅,蚂蚁拖着一枚花瓣慢条斯理忙碌的情景,更使人觉得光阴是如此缓慢、从容和美好。想起那些尔虞我诈疲于奔命斤斤计较的场面,感觉忽然都变得遥远而朦胧,俨然与我毫无关联。恍惚间,人似见粉红山野里隐隐有一女子,她广袖紫衣,碎步抱琴而来。高山流水,人淡如菊,夜晚来临,女子“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眼始红”……月照繁花,而萧音幽幽传出,那次第,怎一个静字了得?

向导说,这些小流域综合治理的方法,都是副县长韩怀敏和林业局长王毅及林业工程技术人员从河北、山西学习回来,然后结合彭阳实际创造的一种立体治理模式:“你们看,山顶上种的那些沙棘、柠条和山桃,算不算‘山顶林草戴帽子’山坡地埂上的那些苜蓿、桃杏,还有庭院四旁的苹果、梨、花椒、算不算‘山腰梯田系带子’那些沟滩陡洼里种的杨柳和椿槐,算不算‘沟头库坝穿靴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生长在穷乡僻壤的乡民,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坐吃山空,他们素面朝天,不卑不亢,硬是靠着䦆头和铁锹,让这里的每一寸贫瘠山野,都换上了健康的绿色肌肤。不跟桂林比山水,不跟南京比人文。既非小家碧玉、又非大家闺秀的彭阳,硬是用“生态立县”的策略,在川道区发展了设施农业,实施了生态移民,在山区又将截流、蓄水、改良土壤融为一体,整治出了这般如诗如画的山野美景。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说过:“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是的,愈是靠近花海,我便愈是看清了它们纤尘不染的层次与明暗;愈是靠近花海,我便愈能感觉到,什么东西已缓缓刺痛了我日益迟钝麻木的神经和毛孔。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看着七彩雉鸡们大摇大摆出没于山林阡陌间的样子,我不禁为那些百般纠结昼夜絮烦自己的物事而羞愧!若是人人皆能拥有这原生态的山旮旯,不再投机钻营、不再争天夺地,就只是捧一经典,嗅着清香与暖风,不管春夏与秋冬,或是“竟日微吟长短句”、闲看落花静听雨,那样人生,又是何其滋味?

3

到了白岔,见半山腰有几孔土窑,艺术家们便要求去看看。窑是旧窑,却收拾得洁净妥帖。院内鸡犬相闻,院外杏花纷飞。屋檐下的老玉米、红辣椒,窑旁挂着的镰刀、绳索和扁担,无不真切传递出农家小日子的简朴和随意。老汉穿着发白的旧中山装,公婆领着孙子,儿媳妇脸上留着高原红。经询问,得知其儿在外打工,他们留守在家,夏秋便在附近捡拾些杏仁贴补家用。带我们的老师就跟着说:“‘生态彭阳’实际已间接给大家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有人统计过,说全县以杏子为主的经济果林总面积已达到60万亩。光是去年,鲜杏总产量就达到11.1万吨,杏干、杏仁产量也有0.6万吨,全县林业年总产值已突破900多万元!”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但像彭阳这种立竿见影的生态实效,还是令在场的所有游客都咂嘴惊叹。转了两日,花影相随,花香沁心,感觉眼睛都被映衬得粉嘟嘟的。与纯正、干净的花朵们相处,粗人也变得柔情婉约起来,言辞间离不开对花的赞美。由于封山禁牧,故难见牛羊踪迹,不闻牧歌或花儿,可没人会觉得单调或乏味。山野深处,春风拂面,天籁声声,如此奇妙的美景似乎只有相机才能挽留它们。随行的老师还说:“你们这才看了多少?连彭阳山花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别说现在,就是其他月份,你们要来彭阳,照样能欣赏到五彩缤纷的鲜花美景:三月有粉红的桃花和火红的杏花、四月有鸭黄的柠条和蓝色的马兰花、五月有紫色的薰衣草和金黄的葵花,六月有蓝黄不一的胡麻花、七月有蓝茵茵的苜蓿花、八月遍地荞麦花、九月崖畔山菊花……”儿不嫌母丑,每个会思考的生灵都不吝对故土的依恋和热爱。尽管这里的自然条件是贫瘠的:白岔、大沟湾、崾岘乡、黑窑滩、麻喇湾……仅这些奇形怪状的地名,就能让人望而生畏。然而,就是这样的地理地貌,却漫山遍野开出了密密匝匝的花朵。就是这般散淡素颜的自然景色,却吸引了五湖四海成千上万的游客。别看山花大同小异,其实仔细品味,便会发觉有的含苞欲放、有的矜持含羞、有的温情脉脉、有的笑逐颜开、有的豪放、有的凌然、有的文质彬彬、有的大大咧咧。就是借助了这50多万亩的山花,当地已连续举办了几届山花旅游文化节。听说今年的旅游节还设立了隆德县民俗文化、须弥山石窟文化庙会、火石寨丁香花旅游节分会场,以此来丰富山花旅游节的内容。不到一个月时间,当地已接待游客13.5万人次,比上届翻了一番还多——仅今年4月5日一天,前来赏花的游客就突破了两万人次!

半山新绿满山花,铁杆“花粉”观不足。在手机几近普及的当今,人人都是摄影发烧友。这里没有杭州风景如画的西湖,没有苏白两堤桃柳夹岸,没有曲苑风荷平湖秋月;这里没有幽幽漓江的阳朔山水、没有龙脊梯田和七星岩溶洞。但这里却凭着一湾或一沟的小小花朵,“素面初无一点妆”,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给游客们端出了自驾游、自助游和休闲游的特色菜。加之浪漫薰衣草和多情马兰花的辅助,致使所有身在花海中的游鱼们,徜徉驻足在这幅不经浓妆艳抹的农村风景画卷里,再也记不起尘世里尚有许多喧嚷。山花疏影,春光潋滟,绵延数里如烟似雪的美景,令每一个到此一游的驴友,都流连忘返,不忍前行。“寻花不用持银烛,暗里闻香。”层层叠叠的旱作梯田更是增色添彩锦上添花,有它做背景,这块荒野之地愈发充满了如诗如画的意境。我亲眼看见一辆过路的卡车缓缓停在路边,司机跳下车来,迫不及待地拿着手机在花海前拍了半天,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4

要回去了。

不知不觉,我在这个陌生之地已逗留了三日。

无论是山花,还是梯田;无论是神奇的大峡谷,还是群山环抱中的茹河瀑布;无论是如刀削成状如手掌的五峰山,还是秦汉时即为皇家祭祀之地的朝那湫;无论是无量山石窟,还是针灸之乡皇甫故里;无论是战国秦长城还是“秦之四塞”古萧关……这一切的一切, 都只能储藏在我的心底和梦里。浮生未歇,思绪如蝶。我不可能一朝相聚便不离。然而晚餐过后,面对犹在眼底的风景,我到底还是没忍住,又一个人偷偷上了山。

骨子里爱山。总感觉山比水看着舒服,水易使人畏惧。山布满仁爱和安稳,而水却暗藏波涛和激流。拾级而上,我数着台阶往前走。当我数到一百多时,感觉前面似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猛一抬头,只见一尊书包大小的佛像立在台阶中央。佛像金色,但制作粗糙,若塑料制品。高约尺余。本想绕道过去,却无意发现它有些歪斜,低头一看,竟见其底座下压着厚厚一叠碎钱,全是一毛、五毛和一块的。两寸多厚,估计有十几块钱。当时我真是吃了一惊!是谁会把钱放在这里?是向善之人散的香火钱?左右扫视了一圈,并无寺庙踪影。呆立了几分钟,听到身后有人上来,我才疾步绕了过去。

到了半山腰,下起雨来。我赶紧往旁边的亭子里走。环视四周,草木各就各位,那个跟在我身后的人也已不见,估计是拿了佛像底下的碎钱悄悄离开了。坐在静谧幽绝之地,我再一次感到红尘琐碎已自动离我远去。云层很低,遥闻鸟声。县城尽收眼底,有缕缕炊烟。雨打花落、松柏静立,满目鲜亮。阵阵的花草气息再一次勾引出了我心底的那点小浪漫:要什么万古或不朽?要什么做作的假山流水装扮我的梦境?只要这黄昏雨一直下着,便是没有锦心品墨、素手端汤的女子相伴,人不也会在这花海松涛中悟出些什么吗?

夜幕降临,电话在催。我不得不回到喧嚣中去。下山经过那座佛像时,原以为它该坐得端正些了,结果,佛像变得更加歪斜,似乎随时都会跌倒——那些压在佛像下面的碎钱,非但没有动过,好像还变得厚了一点儿。

钱竟没被拿走!

在这个赤裸裸的经济时代,钱还能如此被轻看!

拂却烟尘,我忽然悟道:生态环境不仅能陶冶人们的性情,似乎还会改良他们骨子里的一些东西。

走在街上,我带着满心的欢喜。我看见灯光下的年轻人,并没有深圳或北上广那里惯有的神情和步履。他们说说笑笑,清浅从容。甚至就连骑车倒垃圾的清洁工,也似不慌不忙,神情安详……

踏花拾锦年,其实未尽兴。这个新石器时代就有先民繁衍生息的地方,距今已有四千多年历史,我却仿佛刚刚结识了它。坐对一樽酒,恨多无力斟。我感觉我在此地不仅欣赏了漫山遍野的山花和林带,我还获得了一些他处难以得到或已消失的东西:是尚未被打造破坏的自然生态?还是安贫乐道的传统人文经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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