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班车

作者: 禾苗 2015年08月15日散文随笔

乡村班车,一头连着乡村,一头连着城市;一头连着游子,一头连着亲情;一头连着女人,一头连着男人。

自幼年起,最魂牵梦萦的要数乡村班车了。我的大哥那时在内蒙杭锦后旗打工,就是给牧民人家放羊,因为十五六岁的年纪只能干这个差事。据说一个人要看管三百多只不太安分守己的羊,羊群数量虽然庞大,倒并不怎么可怕,有头羊带着不至于迷路,清晨从什么路线出去,晚上沿什么路线返回,方向一点也不岔。最棘手最难以交差的是突然少了几只羊,一次一只平时称王称霸的老骚羊不见了,大哥连夜打着火把翻了好几座石山,终于发现老骚羊卡死在一棵树杈上,他硬是把尸首给背了回去。主人还算大度,并未计较大哥的麻烦。有的主人则没那么好应付,重则辞退,轻则扣罚工钱。

每年到了腊月,上小学的我和弟弟傍晚守在村口的一棵小楸树下,望着村子对面山路上射过来的一束束灯光,那是从县城发来的乡村班车的灯光,特别的刺眼,隔着起码几公里的距离,隐隐约约能照到我们村子,还会像手电筒一样转动,我们望眼欲穿地盼着灯光能将大哥带回。娘经常追问:“你哥快回来了吧?都快过年了。”我哪能体会得到,娘无时无刻惦念儿子的心情。哥每次回来,河套平原上产的枸杞,黑瓜子,以及时髦的饼干,总能带上几大包。有一回,我鼻子突然流起了血,连母亲都不知何故,哥说定是枸杞吃多了惹的祸。最难忘的是,大哥曾带回一双棕色的旧凉鞋,是我平生穿的第一双凉鞋,一只脚掌半拉子都掉了,像孩子缺了几颗门牙大豁着,我保存的小学的毕业照上还有这双鞋子的身影呢。

乡村班车,就像乡村人的农具,人们离不开它。乡村班车越跑越快,先在弯弯曲曲的山土路上跑,再到平滑整齐的水泥路上跑,现在是乌黑发亮的柏油路上跑;乡村班车越换越新,起初是背着顶棚的大卡车,再后来是带有行李架装有暖气片的面包车,特别的宽敞明亮,洁净舒适。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农村条件较好的人家娶媳妇就雇上一辆班车,车头上扎两朵大红色的花,我们隔着玻璃窗户能看见新娘子坐在司机背后的座位上,裹着红头巾,娶亲和送亲人员同坐车内,司机抹着方向盘一路疾驶,燕子一样掠过我们的身旁,我们不禁赞叹:“乡村班车,你真是太牛了!”

乡村班车简直就是乡村人生活的一幅幅生动活现的画面,日日过,日日新。凡是土地上能够出产的东西,几乎都能在班车上载,有乡村人像拉扯孩子一样养大的红富士苹果,一箱一箱的;有拿自家种的洋芋压制成的粉条,一捆一捆的;有立秋时节刚刚掰下来的嫩包谷,一篮一篮的;有年迈的父母把几月攒下来的鸡蛋,送给城里工作的儿女儿媳妇的;我还见过一位老伯,在腊月里年猪刚宰了的当下,在车上竟扛了大半个生猪,血糊糊的,贼吓人,说是要给小孙子送去吃。

多少年来,乡村人到城里看病,串亲戚,买家电,贩西瓜,孩子们去县城念书,到更远的城市上大学,最缺少不了的代步工具是乡村班车。乡村班车,承载了多少乡村人的期望,承载了多少乡村人的记忆……

当然,城里工作的人逢节逢年要回乡下探亲,总是绕不开那乡村班车。班车上土里土气的人多,胡子拉碴的人多,衣衫褴褛的人多,城里人穿着光鲜,模样儿斯文,连行李都讲究的很,大多是镶着两只滑轮的手提箱,或是系着多根绳子的旅行包。他们一般会坐在一处僻静的座位上,尽管多年前他们也曾是乡村人。尤其是穿着梅花裙子嘴角涂了红脂粉的城里女人,倘若哪个笨汉不小心挨了一下,那定是碰着了火药桶,立马竖起燕尾样的两绺眉毛不客气地嚷起来:“没长眼睛吗?”笨汉则冷不丁瞟了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乡村班车冒着日头出发,披着夜幕返归,穿过一个个炊烟缭绕的村庄,绕过一片片丰盈饱满的果园,越过一座座崎岖陡峭的山路,趟过一条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像唱着悠扬愉快的山歌,从早唱到晚,从夏唱到冬,从年轻唱到年老,这便是乡村班车的宿命,乡村班车的轨迹。它不怕风吹,不怕雨淋,也不怕日晒,不畏霜冻,是一头长年耕作在山村的老牛,任劳任怨,是一位温顺体恤在农家的妇女,起早贪黑。

乡村班车就是乡村最靓丽动人的一道风景,永不褪色。而最惹人看的要算班车上的女票员,她们大多是乡村人,但又不同于其他村妇,总是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上衣,上面缀着一块一块的花格格,格格后面隐约可见乳罩或者吊带的颜色,藏着几分诱人的神秘。再看那裤子,是一袭黑蓝色的紧身裤,像是熨贴在身子上面。还将一个巴掌大的小挎包斜搭在肩上,显得没有一丝的重量。她们一般身材姣好,虽谈不上曼妙,但里里外外的打扮却带有几分城里女人的妖艳,连话也说得特别的热情,脸上总是洋溢着杏花绽开般灿烂的笑,让车上奔波劳顿的男人们宛若瞧见自己妻子身上的一点影子,难免产生一股归家的温暖。

毫无疑问,女票员就是乡村班车的金子招牌。尤其是那些胆大粗野的男人们总是千找茬万找茬地与她们搭讪,问出许多莫名其妙甚至无理由的话来:

“你的屁股蛋圆得像个西瓜!”

“你的两个奶头咋这么大?”

“今天跟我走啥,急死你家男人。”

……

女票员一边脸上泛着几分洋葱皮似的羞涩,一边回敬那些心怀不轨的臭男人:

“没施过肥没浇过水,打小就这么圆!”

“大了有啥用,还不是太阳底下受苦的命!”

“我要是跟了你,怕是急死了你家米人哎!”

……

车厢内你一言我一句不着调地扯着,一阵阵充盈着浪荡和诡谲的笑声将车内的温度搅得发烫,车内的乘客们也跟着一浪一浪的起哄。

班车上每天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或老旧,或新鲜,或真实,或迷离,或伤大雅,或伤风情。一次,车上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内急,她妈妈端起孩子的屁股直往车厢的地板上撒,下坡时车厢一抖动,尿液像小河一样七拐八弯地流遍了整个车厢,流到乘客们的脚底下,女票员转过身来拿笤帚一扫:“一点都不灵便!”这话我听过,是乡下人经常骂狗的话。我还碰见几回更神的,有提着一箱子小鸡娃上车,叽叽喳喳的声音能把整个车顶掀翻的;有拿袋子装着一只不足月的小猫咪,据说是要转移到城里的亲戚家安家的,发出像绵羊濒死一般的叫;有拎着个酒瓶敞着膀子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的;还有两口子不知道在谈论着什么事,突然大动肝火地吵起了架,像仇人一般;也有邻座的男女乘客眉来眼去蹭来蹭去的,下车后说不定干那些美妙的事去了的。

乡村班车演绎着多少乡村人们的故事,演绎着多少乡村生活的味道,演绎着多少乡村人情的冷暖,演绎着多少乡村面貌的变迁,演绎着多少乡村梦想的更迭。

乡村班车就像一个乡村人,肩上扛起整个家,心里却装着整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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