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蛋

作者: 关山狼刘杰 2015年08月26日散文随笔

我家楼下是好多家卖摩托车的店铺,各家专营品牌摩托,顺便也销售二手车。夏日的一天,我突然间就在一家摩托车店铺前面遇见了牛蛋。

牛蛋是我老家的邻居,也曾经是我的学生。四十刚刚出头的牛蛋竟然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原本瘦挺的身材已经略显佝偻,一身蓝色的西装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宽大,椭圆的脸,色如枯木,没有一点滋润,更使我惊奇的是,牛蛋的头顶已经谢顶了三分之一还多,赭红色的头皮很刺眼,剩余的头发却很疯狂的恣肆,凌乱而焦枯,多日子没有好好梳洗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一盒劣质香烟,递给我一支,我拒绝后,他自己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嘴里吐出一股呛人的浓烟。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到这卖一辆二手摩托,好骑上进山挖野药,靠两条腿跑撑不住了,进山还行,回来的时候背一蛇皮袋子药,腿软的直打颤,这不,花了两千块钱买了这辆二手货,先凑合着推光阴么!我请他到家里喝点茶水,他说不了,要赶紧把这摩托车弄回去学呢,自己还不会骑,说好了给亲戚家的奔奔车往回捎呢!

在我的记忆里牛蛋一直都过着幸福生活,咋就突然间恓惶了呢?

牛蛋是家里的独生子,打小就享受着特殊待遇。牛蛋出生之后,他的爷爷奶奶极其疼爱,给起了个“求”的乳名,大概一直叫到三四岁,后来他爸觉着太俗气,有伤大雅,就改叫牛蛋这个名字,其实牛蛋和“求”一样,显得极其金贵和疼爱,只是比早先的乳名收敛了许多。那时候山里人的生活苦焦得很,虽然吃饱肚子不成问题,但顿顿粗茶淡饭,油水少,荤腥更是难得一见,人口多的家庭五六岁的儿子娃整个夏天都不穿衣服,个个黑不溜秋的发亮,为的是节省一点是一点。牛蛋不存在受这样的罪,牛蛋四岁了还要吃奶,在外面疯玩一阵子,跑回家还要掀起他妈的衣裳襟襟吃一气子奶,疼得他妈直咧嘴,他奶奶还呵斥他妈娇气的很。除了吃奶,牛蛋还有奶奶烙的麦面油圈子,饼子雪白油黄亮,不晓得惹得多少娃娃淌口涎。牛蛋他爷还喂了头奶羊,一天早上挤一茶缸子奶,在奶锅里烧好,滤好,先叫牛蛋喝,剩下的他喝。优越的生活条件造就了身材笃实,虎头虎脑的牛蛋。至于穿的衣裳,牛蛋从未穿过烂衣裳,牛蛋他妈到三九天了还穿的单裤子,牛蛋却早已经穿上了三面新的棉袄和羊毛窝窝鞋。牛蛋在两岁多就跟上他爷学会了喝罐罐茶,抽老旱烟,开始是溜他爷喝过的败茶,慢慢就上了瘾,旱烟开始也是一口两口地抽,日子长了,竟然能抽完一棒子旱烟了。除了吃的好穿得好之外,牛蛋还胆子特别大,村子里老的小的牛蛋都敢骂,甚至把好多长辈的名字都叫的响当当的骂,你一旦计较了,牛蛋的爷爷奶奶就会一起上阵,骂你个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牛蛋到上学的年龄了,其时我就在本村的初小任教,便去动员牛蛋入学。牛蛋的爷爷奶奶对牛蛋上学极为重视,奶奶用各种颜色的布头给做了一个华美的书包,爷爷早早准备好了铅笔、订好了本子。一听我叫牛蛋念书,老两口笑容满面,硬是把一个煮熟的鸡蛋塞进我手里作为酬谢。牛蛋入学之后,我给他起了个大众化的名字王志强,可是始终没有叫响,除过当时的学生和老师,没有人知道牛蛋曾经有那样一个学名。我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入学的第一天他就弄断了三根铅笔,撕烂了两个本子,a、o、e三个字母一个也写不会,手把手教他半天,松开手又不会了,再教,不耐烦了,耍开了小性子,大吼大叫,甚至爆粗口。因为是一个庄子里的邻居,我对牛蛋格外重视,可是用尽了各种法子,都不能凑效。一周时间过去了,牛蛋还是不会写aoe,浪费了十来根铅笔,撕烂了七八本作业本,最后连书本也撕得残缺不全了。山里的气候冷,雨水多,但凡下雨的早晨,牛蛋就不到学校来了,进入冬天之后,牛蛋的念书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那时候念书不用功,升学考试不及格的学生是不能升级的。牛蛋在一年级读了两年之后,我被调出本村,到山外的学校任教了。

牛蛋在小学念了六七年,读到三年级就死活不再去学校了,那时候牛蛋的爷爷已经去世,奶奶和爸爸妈妈就随了牛蛋,任他一天逍遥自在。包产到户之后,自家的地自己种,不再有人喊上工派农活了,农人得到了从所未有的自由。接着牛蛋的奶奶也去世了,牛蛋他大是个出了名的蔫人,油缸倒了都不急的主,他妈更是寡言少语,只晓得干活,这样的情况下牛蛋更加自由,想下地了扛着锄头去转转,太阳热了就赶紧回家,泡一杯酽茶,叼一支香烟,优哉游哉,地里的活有他爸他妈干就行了。这样晃悠了几年,和牛蛋一般年纪的娃娃,上了大中专工作的工作,打工致富的致富,大多娶上了媳妇成了家,牛蛋还是混天度日的晃悠着,地里的农活基本上不干,没有钱抽烟喝茶了,就进林挖几天野药,或者在秋末冬初的时节掏几只獾卖,依旧知足无忧的逍遥着。也有人给牛蛋提过亲,可是女子到家里一看两座七扭八裂的土坯房,那脏乱劲,再看牛蛋那仄脚马胯,邋里邋遢的样子,屁股往炕沿挨都不挨就走了。也有人给牛蛋说过上门入赘的事,可是几万元的彩礼成了一道铁门槛,牛蛋是跨不过去的,三拖两拖,牛蛋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牛蛋也曾经外出打过一段时间的工,好像是在武威那一带,他的叔叔在那工作,给他找了个活干,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牛蛋灰溜溜地回来了,村子里的人都不晓得是啥原因。后来从他爸的一言半句里人们才知道了一点缘由:牛蛋在叔叔的单位本来干得还不错,谁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和一个在外胡逛的女人搅合在一起了,那女人大牛蛋八九岁呢,不但刷光了牛蛋的工资,还唆使牛蛋撒谎,在叔叔那骗了不少钱,最终被叔叔发觉,将牛蛋驱赶回家,那女人也如黄鹤冲天,杳无信息了。

从此,牛蛋就恶了女人,看女人的眼神充满了愤恨、恼怒,只要谁在他跟前一说女人怎样美好他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火,真应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虽然牛蛋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但是村子里谁家有了大小事情,牛蛋保准是第一个到达的,劈柴担水之类的力气活都是他承揽的。他不仅有一手掏獾的绝技,还做得一手好吃的獾肉。獾由于肥腻过重,许多人望而生畏,但是牛蛋做的獾肉肥而不腻,酥烂爽口,回味悠长,令人叫绝。每年的深秋时节,牛蛋高兴了就进林子里掏獾,运气好的时候,每次能掏三四头獾呢。那次掏的多了,牛蛋就会煮一头獾,请村子里喜欢吃的人去解馋,那些吃了獾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夸牛蛋的手艺好。

三年前,牛蛋他妈突然间就殁了,说是心脏上的病,当人发现时,已经在案板下面蜷缩成一团,没有了气息。剩下牛蛋和他爸一个鳏夫一个光棍度日月了。村子里的人们先后都迁居到山外的新农村去了,牛蛋他爸也到叔叔那去了,整个村子里只剩牛蛋一个了,镇上和村上的干部三番五次动员牛蛋搬迁到新农村去,牛蛋就是不肯;也有邻居们轮番规劝,牛蛋依然不改初衷。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走出关山,他说他习惯在山里游荡,哪都不愿去。人们就说牛蛋是个兽,兽离开山林就活不成。

我的学生牛蛋正值壮年,但愿他能真正做一只关山里的兽,在广袤的关山林海里活的无忧无虑,潇洒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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