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拐杖

作者: 滕建锋2022年02月25日情感散文

那根拐杖一直杵在我的心里,没有昂扬的龙头,没有繁复的雕花,手握的部分是一个金竹的竹蔸,插入固定着一根小指粗的钢筋条,简约极了。只是那个竹蔸经过祖父细细地削慢慢地磨,年复一年,变得溜溜圆光光亮,连我们小孩子也爱拿在手里摩挲一番。

祖父不是一直拄拐杖的,但确确实实拄了好多年。

那应该是一个正月,因为正月里要给故去的老人坟头“送亮”——在坟头的门洞里点上一个煤油灯,也有点蜡烛的。过新年了大家都欢欢喜喜,故去的老人在那边也要亮亮堂堂。这是山里人对于祖先的尊敬。

那时我家每年送亮的任务,多半落在我和哥哥的身上。祖母过世很早,坟就在河对岸,很近。曾祖父的坟在县城里的山坡上,百里之遥且早已寻觅无处。只有曾祖母的坟在村西头胡家嘴的山头上,大约有五六里远的山路。远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更要命的是无论从哪一条路走,都要经过好几户人家,而这几户人家无一例外都养有几条狗,很凶的狗。我的童年里有不少被恐怖填充的记忆就是被狗咬,被很凶的狗咬。山里的狗,跟城里人养的泰迪贵宾不一样,是看家护院的,是真下得了口的,是能开口咬人就绝不空口汪汪的。不会咬人的狗在山里活不长,不是被其他的狗咬死就是被主人宰了吃掉。于是,虽然送亮还有放鞭炮的乐趣,但给曾祖母去送亮我们总不那么乐意。孩子总是无法理解这些仪式背后的意义。

这一年,我们哥俩都不愿去,喊一遍哼哼唧唧不动,喊二遍哼哼唧唧还是没动。祖父恼了,大怒:“我还没死呢,就不送了?你们不送我自己去送!”于是,顶着麻黑的天,祖父自己去给曾祖母送亮去了。

之后的事情是怎样的我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天黑好久了祖父还没到家,一等没回,二等也没回,突然来了族里的一个叔叔,没到大门口就大喊:“快点快点,不得了了,幺爹爹摔跟头了!”于是父母就举着火把跟着他跑了出去。原来,祖父送完亮返回时,从这位叔叔家高高的塔坝上跌到了下面的水田里,叔叔出来拿柴生火,听到坝子下有呻吟声,打着电筒四处找,才发现了躺在水田里不能动弹的祖父。

其实这件事我只是记得一些梗概和一些零星的场景,我甚至记不清具体的年月,只知道我那时很小,究竟有多小也不确定,多半还没上学。我也不记得我有没有挨打,有没有挨骂呢,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只有一点确定的,祖父从这之后就开始拄拐杖了。是的,我的祖父拄拐杖不是因为老得走不动了,而是摔坏了腿,跛了。

不仅跛了腿,而且驼了背。

当时的我并没有去体会祖父的心情,也许这超出了一个孩子的思维范围,我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祖父开始拄拐杖。几十年过去之后,我却开始常常设想,一个乡间知识分子,一个吟哦古诗文的老先生,一个一遍遍跟我们强调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人,是怎样接受了这根拐杖和有些佝偻的身体的。当然,这些岁月不可能再来,成年后的我也无法再问他这问题,即使我问了,他也不会回答我。他早已经安静地睡在了山岗上,不会再说一句话。

不过很奇怪,现在想来,祖父虽然跛了腿驼了背,但在我的记忆里,他却丝毫没有萎靡的样子,他穿的衣服永远干干净净,他清瘦的脸常常挂着淡淡的笑,他与人说话总是温声细气,他在族人中极有威信,再调皮的后生见了幺爷爷也规矩三分。还有,拄了拐杖的祖父对我们哥俩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依然给我们讲古,教我们写字,带着我们到处拜年。尤其喜欢不时让我在亲戚面前背几首唐诗几句宋词,我一边背他一边呵呵地看着,有时还会提醒一下。我也乐意,一来可以得到亲戚们的夸奖,额外得到不少瓜子糖果,二来可以沾祖父的光坐头桌坐上席,那也是荣光的、可以常常在伙伴面前吹牛的事情。

那是不是表明祖父就不介怀落下残疾呢?有时想想,也未必吧。比如祖父发起火来也很有些雷霆的意味,不好好背诗就会“吃毛栗子”,考试考差了屁股上会起梗,还有一次在河里玩忘了时间,嘴泡得乌青才回来,被祖父喝令跪在塔坝里,挨了一顿好打,那种生疼的感觉至今犹在。母亲还告诉我,有一年祖父在家喂猪,猪拱翻了食桶,祖父抡起手里的门栓,手起栓落,拱食的猪腿就被打折了,惨叫之声经久不息。

这些平常琐碎的记忆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祖父又生了病,总是咳,却并没重视,那年月山里人小毛小病都是胡乱对付,直到后来咳出了血,才到镇上卫生院检查,是肺结核。于是,住院。然而,祖父住院这段经历在我记忆里最清晰的却是别人来看望他时带的罐头,梨子罐头桃子罐头橘子罐头,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那般清香,润滑,味道美妙极了。罐头水也好喝,甜滋滋的,喝完两个嘴唇都能粘起来。瓶子也是好东西,洗干净了可以装酱辣椒,带到学校拌饭吃。

我读初中时已经住校了,而且不是每周都能回家。那一个周末不知为何,我就特别想回家,十几里山路我连跑带走一个小时没要,刚到屋头就听见父亲姑姑他们在喊:“爹爹啊,小孙子回来了,你看一看哦!”我也忘了自己怎么进的屋,怎么到的祖父床前,只记得我大声喊爷爷爷爷,但他已经不能回应我,只是嘴里咕噜着冒出些泡泡发出一些声音,然后就流下泪来,然后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祖父走了,长卧山岗,而我们却不管不顾地使劲长大,距离家乡也越来越远。所谓长大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城市里有斑斓的灯光,城市里有美丽的姑娘,诱惑着我们奔跑,追逐,忘了回头看看那些曾经的故事。

大学体检时,我第一次站在X光机面前,没有来由地紧张万分,体检医生告诉我有轻微的肺结核,然后复查,吃了半年的药。如今我的体检报告单上常常出现“陈旧性肺结核”的字样,也许,这也是我与祖父冥冥之中的某种联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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