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皮,烫皮鸡

作者: 郭发仔2022年03月29日现代散文

各地风物不同,自有不同的烟火味。对于远走他乡的人来说,吃在四方,尝尽了人间烟火,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游离感。于我而言,老家的烫皮,是深埋在意识中的根脉,是暗含在嘴里的故乡。

金秋时节,晚稻一收割完,原本饱满的秋日便瘦下去,太阳也泄了气,柔柔的,只剩下一丝温热。刚收拾好的晚稻米,通体透明或半透明,富有光泽,质地细腻,黏稠度适中,老家人常用这种米来做烫皮。

晚稻米浸泡后,用手推磨磨成浆,那浆乳白色,有稻米的清香。舀一勺倒入方形的铁皮框内,晃一晃,浆液在铁皮框内均匀地荡开,然后放入烧开水的铁锅中。其实,这活我爹会干,但爹从哪学的,我无从得知。

爹光着膀子系了围裙立在灶头时,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头上罩一块灰手帕,迷离着双眼,迅速往土灶里丢一把干稻草。“嚯”的一串火苗,照红了爹酱红的脸,也照亮了家里泛白的日子。爹一掀锅盖,从一团白色的雾气中迅速抽出铁皮框,用筷子在框的四周一划,光着手就揭下一张半透明的烫皮来。

爹掀下一张烫皮的时候,太阳正不温不火地照在院坝的竹篙上。竹篙早已洗净,用木杈支好。刚出锅的烫皮摊在竹篙上,一张一张,像挂着无数张脸帕。阳光把脸贴在烫皮上,洇出一层红晕来。屋檐下,老门板被拆了下来,搁在两条长凳上。隔壁的花嫂子一身蓝花衣,两条发辫粗大乌黑,在竹篙间灵活地穿行,丰腴的腰身左右摇摆,仿佛一只花蝴蝶。晾晒得半干的烫皮收了来,递到花嫂子手边。花嫂子端坐在案板边,绷直的两腿叠放着,脸上堆着笑,像一尊慈祥的雕像。她把烫皮叠成一小卷,菜刀一提一按,雪亮的刀刃下,烫皮被切成均匀而光滑的丝条状,摆放在竹簟上继续晾晒。

灶房里,爹不停地哈着被烫红的手指,掀下一张烫皮来。然后用一小秆稻草帚沾了桐油,把铁皮框抹了一遍,继续舀浆。按照惯例,烫皮做到约摸一半,要吃热烫皮。饭桌上,放了一碗红辣子灰,和一碗用酱油腌好的芫荽菜。将烫皮摊开,抹上一把辣子灰,一口烫皮就一口芫荽菜,作料的辣香,加上晚稻米的松软和弹性,素食里可以吃出荤腥的味道,这是坊间乡人用汗水经营出来的细腻。

晒干的烫皮一卷一卷的,在瓦缸里收好。平日里舍不得吃,只有在节日或者待客时才食用。远客进屋,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架锅烧水,抓两卷烫皮丢在滚水里。几分钟后,葱姜蒜切末,半勺猪油,撒上辣子灰,汤水之间,淡淡的米香诱惑着味蕾。当然,还要加三个滴水蛋,埋在碗底。乡人待客从不怠慢传统礼节,委婉、清淡,但不失厚重。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所中学教书,经常会从家里带些烫皮到学校里吃。自己煮的烫皮还是那般清爽,但总觉得少了爹妈的味道。后来,我辗转来到千里之外的西南都市,远离故土,风月无边,我始终感觉自己是城市的孤独者。待经济条件稍好,每年我都回去过春节,试图从正在生长的村子里找到丢失的过往。然而,村子留给我的,只是一个疏疏淡淡的影子。

蛰居异地多年,不觉人到中年,青丝染了霜白。曾经,我总以为我是一颗村子里飘出来的蒲公英种子,到哪儿都能长出一个春天。事实上不是,妻曾经对我说,移植过来的树再大,根也不会扎太深的。这似乎有些道理。对于吃食,我并不挑剔,倒是见多了风物,总觉得苍茫之间,自己不过一匆匆过客。去年春节回家过年,父母喜极,东张罗西招呼,我帮不上忙,手脚无措,一时,我竟成了自家的客。与父母相处几日,话说不上几句,但看着就好,只不过他们日益显得苍老与力不从心。临走时,父母有些失落,执意要给我一些鸡鸭带回家吃。乡间生活不易,我说,就带一些烫皮吧。爹说,村里早没人做烫皮了呢,青壮年都进城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连水田耕不动了,又不少吃的,谁还有做烫皮的兴致。我心里不禁有些惶然,家里的味道是带不走了。

前几年回老家,在县城转了一圈,居然发现开了很多卖烫皮的店子,烫皮已经成了菜单上的一味。不过,那已经不是单纯的烫皮,而成了招摇的烫皮鸡了。鸡和烫皮是怎样的一种结合,我很诧异。爹绝不会将柔滑的烫皮与精瘦的鸡肉霸蛮地搅和在一起,将就一顿辅食,浪费了席上一碗硬菜。不过,用鸡汤来煮烫皮倒是吃过几回,鸡汤与烫皮在嘴里化开,荤与素在肠胃里和解、升华。

烫皮鸡一上桌,粗鲁得令我有些猝不及防。端上来一大盆,烫皮也不是均匀的丝状,而是一片片的菱形块状。大块大块的鸡肉,肥硕而丰厚。烫皮的随意与鸡肉的大方,似乎彰显了老家人富足的生活。老板说,回乡的人吃烫皮鸡成了一种风气,原来粗粝的烫皮不受欢迎,于是都进行了改良。看着满满的一盆,烫皮吸了鸡块的膏腴,鸡肉得了稻米的醇香,仿佛城乡之间日益缩小缝隙的日子。

烫皮鸡做出了日子的好,但我始终吃不出这豪华的味,总感觉少了某些细节和过程。每每回家,我常常会伫立在老屋的土坝上,默默地看着父母佝偻的身影,看着被野草吞噬的原野,和那日益生长但有些寂寞的村庄,寻找最原生态的味道。

我有时怀疑,我是否已经背叛我的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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