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晚

作者: 梁亚军2022年04月16日现代散文

每天早晨走出来,在小区的院子里几乎都可以看见那几个晨练的老人,有男有女,男的多一些。大概没有出来晨练的都像母亲一样,在厨房里做早饭。一日之计在于晨,晨光短暂,但做饭就是一件事情。日复一日,这里面有一种坚持,因天长日久而生情,就像活在源源不断的亲人之爱中。

我也有让母亲晨练的想法,说过几次,但母亲不为所动。一方面母亲觉得她要做早饭,另一方面可能母亲觉得没有晨练的同伴,院子里晨练的老人都是陌生的,因此而没有了动力。从自身获取力量,和从外面获取力量,显然母亲更需要后者。一个人的孤单,在两个人就会被稀释,甚至被克服。

在这个小区,母亲确实是孤单的,认识的人有限。更多的时候,人们关起门来生活,走出来,也像一个个陌生的词语遭遇在一起。唯一说承认他人真实的存在就是爱,但爱一个陌生人是困难的,特别是爱一个陌生的老人。这种爱对我们来说太陌生了,就像清空自我是不可能的,我们习惯了自利,在自利以外,利他的心一再的削弱。我们的爱是有限的,只能分赠给有限的几个亲人,分赠而消耗殆尽,没有多余的盈余。

母亲不愿意去晨练,我只能把她在厨房的操劳想象成另一种锻炼。那确实也是一种锻炼:淘米、洗菜、切菜、翻炒,因重复而变的熟练,简单,以至于熟能生巧。有时又因饭菜的不同,翻新,而有一种创造的乐趣,给我们带来好胃口好身体。但到了晚年,母亲的身体就像一台用旧的机器,这样那样的症状重复着,吃药,住院,从缓解到好转再到复发,循环往复。母亲身体不好的时候,我就又一次重复的生起让她出门晨练的想法。也因此而注意到那些晨练的老人,想象着母亲加入他们的行列,伸胳膊踢腿,凝神静气,呼吸吐纳,内外兼顾,无形的能量深入五脏六腑。在外面看动作柔和,缓慢,刚柔相济,给我示范着一种老年的生活。让我觉得,是一个老人就应该像他们这样,接受变老的身体,积极乐观,像一棵老树配合着自然的节律,而持续的晨练一如新生。

孔子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是一个老人,就应该这样把到来的日夜变成向上的阶梯,把老病的晚年变成缓慢的康复,起码有康复的动力和愿望,避免成为儿女们的负担。每一个早晨都如更新,院子里是新鲜的空气,一种免费的馈赠源源不断。氧气便于身体里的细胞活跃,促进血液循环。二氧化碳兴奋我们的神经,促进呼吸。就像在新冠肺炎中,一个意大利老人对着镜头说:“我呼吸了六十多年上帝的空气,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感谢上帝。”事实上,感谢是容易的,只要这感谢来自于我们的呼吸和生命,并愿意为每一次呼吸而让生命获得更丰富的价值和意义。新鲜的空气中是新鲜的鸟鸣,一声声,断断续续,是对生命的赞美,对老年的生命来说,也一如勉励,晨练的老人都听到了。这一天,没有要紧的事情去做,可以慢下来,把到来的时间变成轻快的旋律。这是可能的,当播放器中传出一阵阵舒缓的音乐,制造着一种氛围。

在我这样一个年龄,过了三十多岁的多数人,父母正在变老,爷爷奶奶如果还健在的话,也在与死共生。老是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来临的,但有时候又会觉得突然而至。就像有时候会突然感到母亲的陌生,头发在变白,脸上的皱纹在加深,时间无声无息,但隐藏着暴力。变老的母亲潜藏在时间中,直到她又重新对我变的熟悉起来,这熟悉意味着我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衰老。让·埃默里在《变老的哲学》中说:“变老的人是一束时间,拖着一副必朽的皮囊。”当反抗变成了妥协,但愿母亲是平静的。我知道有一段时间,她经常的失眠,因此,夜晚变的漫长,一片灯光,从窗外渗进来漂浮在黑暗中。一个念头停驻或者翻涌,睁着眼睛,但目光是向内的,一个光明的入口,她期待的不过是后面的黑暗。而漫长的黑夜让她触摸到时间的纵深,变老的生命展开着寂静的册页置于枕边,星空辽阔,忠于无言。

把变老理解为一个正常的过程并不容易,特别是衰老让身体变的虚弱,各种各样的疾病让身体变的陌生,亲切而苦恼。在母亲身体不好的时候,我曾寄希望于黑夜,我渴望在夜里睡眠能把她的身体重新清洗一遍。我甚至希望她能够信佛,在这种朴素的信仰中获得生命中的善知识,从而让她的晚年变的平和安详。就像每天早上走出去,看到的那些晨练的老人,但愿他们中没有人提前离去,就像一个团结的集体。陌生但因变老而和蔼可亲。生命是单线条的,时间像一个简单的加法,但愿时间只为他们保留这样一个角度,一种单向的凝视,但愿死亡的目光淡漠而悠远,就像在一个深长的镜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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