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

作者: 白宗孝2022年06月26日现代散文

秋雨绵绵的清早,我去了寨子。

寨子在村南一里的地方,四周被苹果林和玉米地围着,被高高低低的树木拥着,又被这阴沉的雨幕罩着。远远看去,寨子朦胧着如同西府普通院落一样的轮廓,好如一位孤独的老者,抑郁在那片旷野里,守望着没完没了的雨天。

通往寨子的小路格外地静。踏着没了脚窝的泥泞,听着秋雨敲打苹果树叶的声响,我的思绪回到了童年。小时曾随父兄进寨子给住在那里的门子大伯、二伯拜年,又常常听大人们说寨子的故事和趣闻。寨子大概建于陕甘回乱的年月,占地约五亩,里边有三间大院,距今一百多年了。建这寨子的,为属同一宗支的远门白志清一家。据说建了一年多时,粮财耗尽,被迫停工,后借了临村王家的粮钱再修。寨子终于建成后,因无力归还所借粮钱,就在寨子里给了王家一院地方。也有人说寨子工程浩大,并非一家能为,可能是齐胜三堡共同修建。最令人惊心的是说民国十八年年馑初寨子被破的事。说一伙人用快枪攻破了寨子城,率众守城的白志清子白继苏等数人命丧黄泉,震惊四乡。攻打寨子的原由,一说是为劫财,说寨子里寄存有一些富户、银匠的粮食、贵重财物及烟土;另一说是白继苏为人仗义,好报打不平,爱替穷人打官司,因此得罪了地痞恶霸,招致祸端。那场血案究竟何人所为,有说是当地有名的土匪陈毅武,劫财害命;有说是来自武功的农民义军陈奇武,劫富济贫;还有说是驻在东边六七里地的新庄的一支官军索要钱粮未果等等。破寨子被杀者,有人说就守城的五个老汉,还有人说其实不止,反正从寨子水眼里流出的水都是红的……因了这些事件和轶闻,寨子在我印象里极是神秘,觉着那一圈高大的城墙里藏着诸多的谜。不过,无论这些传说如何纷纭,有一点却不容置疑――那就是寨主家其实外强中干,徒有虚名,当年破寨者劫获不多,因而此后数十兵荒马乱年间,竟也安然,所以寨子完整地保存到了上世纪50年代初。

走近寨子,思绪便又回到眼前。一晃多年过去,寨子已不见当年模样。上世纪50年代初社会安定,寨子庇护功能不再,集体化时村里搜肥,便将寨子的陈年老墙当作肥土,挖来上地,这一挖,就断续挖到上世纪80年代,大部分城墙因此被毁。如今,寨子东面为一溜土墙,土墙驮着院子的门房,一南一北两个院落的大门都上着锁,门楼的瓦片上长着厚厚的青苔。门前曾是城墙根的地方,长满比人还高的荒草,连接院门与门前大路的小径也为荒草所没。南边门房房脊的瓦片大多脱落,房背墙皮也大片剥落,露出层叠着的土坯。一棵干枯了的六七把大的椿树,倔强地向半空挺着不屈的枝杆。北边院门的门上框,还贴着褪了色的春联横批。门旁的草窝里,横着一块碑石的底座。一棵约得两人合抱的土槐,将繁茂的枝叶伸向半空,看样子树龄与寨子大概相当。立在老槐树下端详,两个院门中间偏北一点,该是原寨子唯一的进出口。当年这进出口设有里外两道门,门框为青石环箍,外门为满是大炮钉的铁门,里门为厚实的槐木板门,门道又低又狭,只容一人进出,极是秘闭。小时路过寨子,常常望着那道铁门出神,想象那门关后藏着的故事和谜。而今,这里已寻不到任何当年进出口的迹象,就连门前那口水质清澈甘冽的井也不见了踪迹。曾居住在这里的人家,靠南面住的远房堂兄白俊明等两家,早搬到村子里住了;靠北面的远房堂侄白天柱一家,分别在宝鸡和西安工作居住,这里便人去院空屋闲。

从院落南面的玉米地往西去,经过一段土夯的院墙,靠西南角便是寨子唯一留下的一段城墙。岁月和风雨已经将它剥蚀得有些瘦削,但仍比后来夯筑的院墙高出约一半。当年建寨的地方,是村南一块较周边略高的岗地,岗地座城,更显突兀和高耸。建成的寨子,外墙高三丈许,内墙高两丈多,城根厚一丈余,顶宽可走一挂大车。城墙顶朝外一面修有可t望的城垛,四角还修有守夜房。整个城墙四周围合,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城墙虽为土筑,却修得极为牢靠。后来挖城取土,使尽力气抢圆镢头挖下去,胳膊和手被震得发麻生疼,也挖不下一锨土,可见墙土锥得瓷实。据说当年筑墙时,白天锥完一层土,夜里要给锤窝里倒碗水,第二天察看水渗没渗,如渗了说明锥得不实,必要再夯几锤,直到不渗水为止,难怪后人用镢头难以挖动。残留的这段城墙长约十来米,高约五六米,墙上驮着的房子已拆除,只当院墙使用。我为它的残存而觉了几分欣慰,从它的形体和三维可见当年城墙的高巍与难攀。当年寨子被攻打时,白继苏率亲友及几家富户的人丁昼夜防守,凭居高临下和城垛掩护,几次没被攻破;后来攻城者用一罐大烟土换得一风水先生计谋,从寨子北面百十米外的齐胜大庙戏楼上用快枪封锁靠里一边没有城垛的南墙,手执刀矛和土枪守城的白继苏及两个女婿等先后中枪毙命。寨子里没了头领,守城诸人顿时慌乱,攻城者乘机攀上南墙攻进了寨子,又烧杀多人,并将搜到的粮食与财物用骡马驮走。那场刀矛对快枪的血案究竟如何惨烈,我无法想象,但伴着阵阵的雨声,凭吊这段经历一个多世纪风雨还幸存的残垣断壁,仿佛还能闻见那场厮杀的激烈与悲壮。

寨子西城墙到北城墙也早已变成了田土,后来盖房新修的砖墙环着大半边院落,若不是连接着残存的那段城墙,怎么也看不出这里曾是一处有着传奇的寨城。只是墙外环了三面的城壕,还给人很多想象。寨子前也就是东面,为北山洪水冲刷自然形成的冲沟,其余三面是人工开挖的深两三米的城壕。当年城壕长满带刺的酸枣树,将城墙与外界隔断,强固着寨子的卫护与防御功能。城壕历经多年淤填,只西、北两面还有着壕堑的样子,宽约七八米,深一至两米不等。脚踩手拨着壕里的荆棘杂草,再仰望壕沟一边印象中的城墙,不仅想起当年守城的白继苏次子文秀伯的经历。他被攻城者抓住又侥幸逃脱后,拼命奔上城墙,再顺势一滚而下落在城壕,又顾不得酸枣刺的扎戳,慌忙从城壕爬出逃到豆会夏家,才保住一条性命。文秀伯是我知道并常常见的那场血案的唯一亲历者,他与兄长文锦伯在寨子里一直住到相继过世。想到他们走了,也将寨子的这段历史永远地带走了,不仅怅然!

雨越下越大,天沉重得像要坠落似的。带着两脚泥水走出城壕,走到曾是齐胜大庙后改做小学如今又成砖场的场院前,我想此刻立定的地方,必是当年攻城者用快枪封锁寨子南城墙的大庙戏楼处。戏楼早在上世纪40年代初为改建齐胜小学而拆掉了,如今这里是一片果实累累的苹果林。岁月消蚀了一轮一轮的时光,也将寨子及寨子的故事渐渐地湮没。

站在原是戏楼的地方回头再望,寨子――准确地说当是寨子遗址,被雨幕笼罩得如一团雾,一团隐着诸多未解之谜的雾。此刻我想,诅咒上世纪后几十年对寨子的人为损毁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而寻访人们口耳相传且又莫衷一是的有关寨子的谜及谜底,我还是舍弃不下。

也就在此地此刻,我竟生出些懊悔。当初给寨子的大伯二伯拜年,为何没有问起这些陈年旧事的答案?村里老一辈人还在世时,怎地也没想到要问个究竟?如今物是人非,这谜底又该向何处去寻?四野环顾,一片茫然!于是,面对了天问,天不作声,只把雨水一个劲儿地淋;又俯了地问,地亦无语,只管叫这任性的雨肆意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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