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口小记

1

听甘肃文县碧口人说话，仿佛不是听
甘肃人说话，我仿佛在听四川人说话。
那一天，在全新的碧口小镇，
在古代的码头上，歇着一名
当代的、疲惫的、恍若隔世的，时光旅人。

我仅仅是又一次来到碧口，
可以肯定的是，我不会留在碧口。
除了家乡，我不会留在任何地方。

2

水是秀美的。比水更加秀美的，是碧口女人。
山是矮小的。比山还要矮小的，是我。

我到了碧口。无论我去什么地方，
最矮小的、最沧桑的，还是我，不是别人。

3

从碧峰沟流出一条河，
每次到碧口我都见见这条河，
没人在意它叫什么河，
我也不知它的名字是什么，
仿佛我在巷子里遇见的碧口人，
仿佛他们都没有名字。

在那条清澈见底的河流里，
我看见很多欢快的鱼，
我也看见很多碧口人在钓鱼。
在一条很小的河流里，
他们只能钓到小鱼。

旁边就是大江。大江当然有大鱼，
大鱼是给海明威预备的。
我看见这些钓鱼的人，跟我一样，
不去大江垂钓，只在小河奔忙。

4

白龙江和白水江的汇合处，
在碧口水库，
水团结得就跟一滴水似的。

我还发现，
碧口水库的肚量，真大，
我想跟它一样大，
我想比它还要大，但是，
我不是水库，
我不能把所有水团结成一滴水。

5

白龙江和白水江，
仿佛碧口水库的
两条腿。

腿都是历经坎坷才走到这里来的，
即使没有碧口水库，
这条腿也是要跟那条腿，相会的。

我于是知道，所谓爱情
永远都是两个人的事情。

6

我想收集生命里的每一滴水。
我想成为水库。

我想放弃生命里的每一滴水，
我想成为干涸的、废弃的水库。

7

在碧口，走到哪儿都喝茶。
我只喝碧口出产的龙井茶。
每次出门我都带着碧口产的龙井茶。
去碧口，我不用带茶，
家家都拿好茶招待我。

去碧口，我只带杯子。

人生不过是一只杯子：
始于空无，归于空无。

8

人生是茶，从青绿开始，到苍老为止。
人生是茶，从苦涩开始，到醇香为止。
人生是茶，从有色开始，到平淡为止。

9

我几乎每年都到碧口去几次。
二〇〇八年，汶川地震后，
我去得少了，碧口也变了。

以前，碧口是秀色可餐的村姑，
现在，碧口是浓妆艳抹的少妇。

我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那幽静的、曲折的雨巷，
不知该去何处寻访。

10

在遍地茶树的马家山茶园四下里看了看。
我又看见了茶树。
我不在意年轻漂亮的茶树，我在意的是
老了的、不再采茶的茶树。

老茶树们仍活着、仍矮小，
除了我，它们仍然得不到任何人的关注。

11

朋友给我在龙池边照相，龙池在我身后。

龙池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池，
我可以肯定地说，龙池无龙。
在龙池周围散步，我看见百万刚刚掉尾的幼蛙
在路边爬。我知道，
无论长到多大，它们还是青蛙，
没有一只化作龙。

我在龙池边照相，百万青蛙幼虫，都在我的背景中，
但在照片里，即使放大百万倍，你还是看不见它们。

12

我必将离去，
恰如我的
必将到来。

我离去，恰如我到来：
不必迎接，无人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