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句

作者: 范恪劼 2015年11月28日散文诗

第一帖:暖雪

雪从那夜之后,再不能化去。
梦和梦想一下子在你稚嫩的心宇中被辨认并区别了,那夜里。

那时,你正年少得嫩黄呢。
之前,依稀有着雪落雪飞的影像,却不能细细地回味,其实也没有学会回味的模样;此后,雪却成了飞的萦回,颤的透明,还有纷纷扬扬的梦想味道。
你记得,黄昏时分,风婆子蓦然开始肆虐,嗷嗷叫着撞断了院墙外的梧桐,又嘶嘶喘着拽走了房顶的茅草。再后来,风婆子就成了灰蒙蒙天,满世界都是这该死的冷冰冰的气。鸡飞狗叫中,父亲手忙脚乱,母亲呼天抢地,终不过拥你在怀,瑟缩于如铁的棉絮中而已。你小啊,只记得母亲说穷是穷人骨髓中的寒,也听过父亲说能抗寒是穷人骨头中的硬,可哪知道真的泡在血液都凝结的寒中,竟是如此心惊胆颤?
油灯如豆,左歪右斜的火苗,孱弱得和田地里的麦苗一样让人生怜。父亲还在忙碌,无计可施却无时不停。山一样的父亲,只能拿油灯幻出的身影遮挡你;而母亲,仅剩的怀中暖,都给予你,以供奉的虔诚,以遗爱的决绝。
你稳住了神儿。

稳住神的档儿,你看见一粒洁白跌落在油灯下的黑影中。
那是什么?你喊给父亲听,指给母亲看。
什么也没有。
母亲蹙了眉,喃喃着:能熬到天亮吗?父亲开始再次装上一锅烟,不支声。
你还想证明那一粒洁白的真,更留心地谛听。果然有,又是一粒,两粒,渐渐便是悉悉索索到不能数。你随着父母,仰头看了,屋顶,两三处的窟窿,正是那洁白飘洒的来处呢。你伸手接了两三粒,好像见过,又认不准似的。母亲低身在耳边道:那是雪粒啊。是的,去年该是见过的。但今年今夜才看得清,看得懂。你蜷缩在母亲的怀中,仿佛停靠在安实巢窠中的雏鸟,只留着一双童稚的眼,刻录下屋内飘雪。
夜,渐渐静下来。

你感觉无数的雪粒擎着一把细小的伞,袅袅又荡荡,到处都是,无处不是。茅屋不在了,院墙不在了,莹莹地闪着,熠熠地飞着,却一点也不冷不寒。你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继续睡前向雪的靠近。寒意立刻逼来,你睁开了眼。是清晨了。你环顾着,父母都不在屋里。你不在意,又开始看屋顶,那里会飘雪的呀。却没有。不仅没有,竟然是三处好像朦胧的灰白,密密实实地罩在那里。啥东西呢?你想不透。愈想不透就愈迫切,便一骨碌爬起来,自己穿了衣服,跑出屋子。
父亲正在扫雪。灶房里有炊烟冒出,母亲该是做早饭了。你站在父亲扫出的净土中,仰望屋顶。父亲扭过头,热乎乎的大手搓着你的脸蛋、耳朵,指着房子说:亏了雪呢,给咱屋子加了一层被啊。哦,是这样。你跳起来,要父亲抱你到屋顶,要摸摸雪被。父亲笑了,没有接住你的纠缠,又弯腰刷拉刷拉地扫起雪来,一会儿工夫,黄土在雪腾挪开的地方亮出了肌肤。你第一次伸展开了身子,在雪地里。雪被还严严实实地罩在房顶上,很怜惜的守着,像昨晚母亲的怀抱。栅栏外,父亲还在兴致不减地撩开盖在黄土身上的雪被,蜿蜒着,通向南坡的大陆。
雪总是夜晚落下,雪有着母亲的暖。
你不忘,也不改记忆。

第二帖:空雪

灯花颤了一下。
夜已深到俱寂。一卷在手,温茶润口,正是可心时辰。是什么,会让恬静的灯花有了惊喜的轻笑?便释卷,谛听。似有窸窣之声,隐隐,零落。又似旧梦绕过,若有若无。看窗,细白麻纸糊过的窗棂上,鱼白诱眼,全不是油灯暗黄的软温。
呵,是了,是了,是她来了呢。

起身,拨开门闩,轻轻拉开两扇栎木门页,清冽早已挤进来,钻入衣襟深处。身子不由得紧了一下,眼睛却有些不适应。揉揉,再细看——呀,已经满园晶莹!
毕竟夜中,辨不清袅袅斜落的白色花型。但影影绰绰,院门口几杆竹子静静肃立的样子,可以推断,只能是雪花了,那种绒绒又莹莹的玲珑。
有点犹豫。回看一下灯花中的一几一椅,一书一盏,道一声:且待我。就迈步走出柴扉。小径已经仅在感觉中,都是洁白呀。足音亮得悦耳,脚下软得虚化。不太远处,已是高坡了。高也不能远瞩,白昼时看惯的山水田垄,应该还在原处的树木村庄,隐在夜中,又白在雪里。便仰头看天。
天在天上,却真的看不见,天地合一,正在其时。合一是浑茫无边么?合一是四维莫辨么?抑或合一是囫囵无隙呢?摇摇头,还是留意能够感触的脚下。高坡上其实很阔达,可以信步左右。万籁屏息中,步子有着自在的无忌,又有点孤绝的冷幽。
还好,在所有的静止中,与雪,一起游走,拂了一身还满,可以了。
恍然念想起遥远的诗句,归人,犬吠;蓑衣,寒江;绿蚁,红炉。心中渐渐暖热。毕竟,有雪;毕竟,雪在身啊。
也作归人吧,吱吱的声响中,向灯花处。

第四帖:瑞雪

雪是姗姗来迟的——在农人眼巴巴的期待之后,在冬麦长长的张望之后。
傍晚,炊烟直直的向上旋去。从村外赶回的人缩着脖子。见面都是一句“雪来了!”。

雪真的来了。象久违娘家的闺女,让农人个个喜洋洋的。
先是一粒粒的雪糁。白如糖,细如沙,落在竹叶上,有簌簌的声响。好奇的孩子们伸了小手,在大人心疼的斥责声里,接了几粒,正欲往口中送,早化了。田中劳作的,这时都陆续赶回家园。老人眉毛长,被雪粒点缀成白色,进得院来,孙子孙女迎了,惊喜的嚷嚷“奶奶,爷爷象寿星”。奶奶正在厨房忙,抿嘴笑着,抓了干毛巾,朝老伴扔去,嘴里却恶狠狠地骂“老东西,有本事别回来啊”。
喘息稍定,再向院里天上看,雪已成了雪花。无风,雪花就慢慢悠悠的飘着、坠着。你觉得它要落到那个黑瓦盆里,却偏进入猪石槽中。孩子们又跑到院中,这次不用手,是张了红嘟嘟的小嘴,要让雪花飞进口中。雪花和孩子们游戏,落在了头发、耳朵甚至鼻子上,就是不到他们的小嘴里。孩子们却并不急,依然喜滋滋的玩着。老黄狗什么时候也绕着孩子们转。狗一跑就惹得院子里的牲畜都兴奋。于是,鸡嘎嘎、鸭呱呱、猪哼哼、羊咩咩,成了音乐会。老人却不烦,眯了双眼,把旱烟袋抽得有滋有味。
渐渐,刚才还是零落的白色变成了天地一统。树木因了雪的簇拥,胖了许多。田垄里的麦子,不甘被雪被盖得太严,奋力抖动着身子,想露出脑袋。再远处,起伏的坡岭只剩了褐色的轮廓,象一幅水墨画。
放学的读书郎走得不急。尽管知道妈妈正在心里埋怨不听大人话不带蓑衣。这可是今冬第一场雪啊。谁先呐喊一声,离了正路,跑向低洼处的水塘。马上大家都跟去。水面似乎解了冰,薄薄的,又承接了雪花,绒绒的,极像秋天妈妈新絮的棉被。有胆大的举了脚,要踩踩的样子。众人就屏了呼吸,看他是否真踩。那位却忽然转了身,大笑着向村庄跑去。众人愣了一下,也大笑着回家去了。

晚饭是就着雪的话题吃完的。
农人的冬夜从饭后开始。孩子、老人先睡,最后是喂罢牲口的父母。却都睡不着。老人比较着往年,觉得雪来得晚,下得小,甚至干脆就是一场雾。孩子们估算着明天和谁一起堆雪人堆雪老虎。父母倒很宽慰,今年的麦子有指望了。俗话说的,“雪盖三双被,头枕馍馍睡”啊!
孩子们还是起晚了。是爷爷拢干柴火的烟把他们熏醒的。一边穿着奶奶在火上烤过的棉袄,一边就撒娇,说奶奶叫得太晚了,隔壁的伙伴恐怕早就把雪人堆好了。衣服穿好,鞋子踢鞡着,人已跑出门外。

呵,真是大雪啊!
爷爷早早扫好的道偏不走,直往道边的雪里踩。雪太深,一脚下去,人矮了一大截,脚不见了。再踩,才注意到脚下去时,雪竟然会吱吱叫,雪还怕疼?不会。大概是不服气吧?好,教你不服气、教你不服气!脚踩得更用力了。身上热了,才想起堆雪人的事。一溜烟跑向邻家。
男人的早饭还是捧了海碗,走到村中麦场上吃的。天太冷,两手舍不得离开热碗。就用嘴绕着碗边喝。好在都是稠玉米粥,筷子作用不大。话题还是雪。大部分是昨晚在家里床上和老婆谈过的。有时候扯得远些,无非过年唱戏什么的。大家心里有数,都是这场雪添的底气。
麦场四周,静静的是孩子们堆的雪人儿;慌慌的是各家的狗。雪人不全是人,有老虎、狗、猪、羊和乌龟。都不太象,也都太胖。忙着抢地上偶尔扔下的红薯皮的狗们,就在雪人中周旋。
一海碗玉米粥下肚,男人们不急着回家添第二碗。身边这些活的和不会动的牲畜让他们心里很踏实。
雪来了,来年好收成呢。

第五帖:问雪

差不多,一个国家都在炒这场雪。
这场,比想象大比预感多比期待浓的碎琼乱玉。
压抑了
干渴了
粗糙了
那么久的无名冲动
一下子,在漫天皆白中,燃起此起彼伏的蓝光……

此刻。从京华回到中原的子夜,整个城市正慢慢睡入一次不敢当真的洁梦。
手机上电视上火车上,老人和孩子,远行客和思归人:
含着雪,在骤然鼓荡的真诚和节节拔高的虚火中,一路走来。
一场久久未遇的大雪;
一次互不伤害的集结;
一个共谋纯净的共和国。

夜已深。行走在中原腹地,街灯迷离,市井懒慵。
弯下腰,我伸出十指,轻轻触摸这诱人的无瑕之美……
没想到,逼近之后,只有斑斑污迹的颓败,和暗暗融化的溃退。
这城市,这河山,这大地,这藏污纳垢已久的浑厚之躯—— 在一件可以扮演玉润冰清之荣的盛装前,竟然
因惊慌而悸动;
因陌生而迟疑;
因习惯而拒绝;
因绝望而反击——

时间停滞。长夜正和大雪,缄默,对峙!
我抬头四顾,在雪上问雪:明天、后天、以及看得见的日子。
雪啊:预兆之后
关于雾霾,关于元凶,关于埋葬尘垢和产出干净……
你还有哪些欲言又止,等待恭领,恰如偈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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