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大北村庄

那些马
那些拖拽岁月犁铧的马
那些尘土中转动胶轮的马
最后一次
在南二里贴近东沟子的泥坎上
绊了一下
丢下生产队
再也没有回到老孙头的马棚

一起远走的还有谷仓般堆起的粗布时光
和打谷场那此起彼伏的声声吆喝
刘二娘哭天抢地地说
她家的三儿，丢了
如今
真的好像丢了
老孙头手握缰绳
一杆长鞭，一副马镫
在新世纪初的那个春天
驾鹤西去

犁铧把自己的脖梗
埋上半截土
只露出半个头
泛着青光
爷爷使出浑身解数
弄到院外的半爿磨盘
已深度沦陷
倚坏了好几茬
泛着腐根味道的篱笆
矮下去的老屋
带着瘪下去的仓房
在新瓦房的一隅
建成风化的博物馆
只等继续沉入地下

那场记忆声势浩大
那场会战把整片中国拿下
那些不识字的先辈
那些把语录捧成圣经的圣徒
傲视儿孙
只为光荣

我把领袖像章佩戴胸前
正了又正
用黑黑的小手
尽力抻直蓝色补丁聚起的褶皱
往人群里一站
挺直腰身
又用脏亮的棉袄袖
傲慢地抹了一把鼻涕
头发里的土
立刻落回嘴角

童年时的游戏
总共只有三个字——
杀！杀！杀！
没有仇恨
也要创造仇恨
没有敌人
也要选出敌人
没有阶级
也要划分阶级
没有理想
也要崇高理想
没有口号
也要高呼口号

村庄在大平原上
沸腾成山谷
山谷在半山梁上
踩踏成平地
人民再度创造历史
亢奋的皮囊在干瘪中飞奔
不惜甩丢衣衫，鞋帽，四肢
不惜甩丢头颅，灵魂
最后只剩下流水中透明的脚影
和空气中飘忽的手掌

终极变故终于来临
那年的春天
家乡下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雪
温度降至历史最低
最终杀退
这一大波病菌来袭
第一缕青苗破土的时候
整片世界
都是崭新的面孔
春水向南流动
候鸟向北迁徙
世间万物归复本初
大自然
重新占领高度

如今的村庄已经支离破碎
亲人们带着另一种痛感走出家门
前所未有地踏上貌似与土地割裂的
另一种旅程
但我却丝毫不觉得气馁
是战场，就最终会成为残局
亲人们最终让出土地
交给时光
土地最终解绑了亲人
交给幸福
千百年的劳作
交给智慧
作为她已经颠沛流离三十年的儿孙
我别无所求
只愿他们事事顺心
人人安稳

如今我常常带着探访的心情
回到老家
回到老榆树下沐浴光华
我会向失忆的乡亲打听故人
会向时尚入流的孩子出题设问：
如果没有幸福
你还会不会体味痛苦
如果没有温饱
你还不会理解贫穷
如果我誓死不动
山，会不会自己离开头顶

如果他们都说会
我就会下定决心
把他们培养成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