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种的那些树

五年前，父亲在隔壁空院子种下一些银杏树。那时候，女儿还没出生，城里还没房子，我和妻蜗居在单位一间简陋的老宿舍，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夜晚，加完班，遇见雨中掉落的银杏果就捡起来，一点一点，竟积攒了一大包。回去把臭臭的果肉洗干净，晾干，沙藏，到了春天它们竟然真的发出了嫩嫩的小芽子，顶开坚硬的白壳，探索明媚的世界。

那时候真幸福啊，给父亲说想种，父亲就拿起锄头开荒，平整好的地里，仔仔细细把发芽的种子埋进去，果然就有一棵棵娇弱的苗儿绿了那片土地。父亲夏天提了桶浇水，冬天培土壅根，精心呵护着小苗儿成长。如今五年过去了，女儿已长得亭亭玉立，小院里一棵棵银杏也亭亭玉立，虽然春天叶子萌生得晚，但每一片叶子都美丽如扇，秋来是一树树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的，还有孩子欢乐的笑语。一年夏天，两只小画眉把家还安在了小小的银杏树杈里。

女儿的童年在爷爷奶奶身边，冬天有烧得暖暖的炕，夏天坐爷爷怀里在房顶数星星，每每看那些与土地，庄稼，树苗一起的照片，每次回村刚到路口，孩子就说爸爸我想爷爷，爷爷怎么还不回来？父亲走得急，没法告诉她，唯有转过身去，悄悄擦去思念的眼泪，不让她看见。

十年前，干完活回家的父亲，从别人家门口拉回来一枝被风折断的龙爪柳，把它们剪成寸把长，扦插到老村的地里。后来，那些龙爪柳长得郁郁葱葱，枝干曲曲折折，嫩条随风摇曳、婀娜多姿，让人心生怜爱。起初很多人想买，父亲还舍不得，后来我们买房子缺钱，父亲就一棵棵挖出来卖掉了。

挖树的时候有些断枝，我们就把它们又扦插起来。三年过去了，这些弱柳，历经严寒酷暑，一棵棵娉婷如少女，柔中有刚，富有诗意。我常想，柳树是从唐诗中走来的精灵，诗人有"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的吟哦，有"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感慨，有"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的美好童年，有"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壮志情怀，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好相逢，也有折柳送别、睹物思人，"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无奈与感伤。

父亲那时候爱听一首歌叫《灞桥柳》——"灞桥柳，灞桥柳，遮得住泪眼，牵不住手，我人在梦中，心在那别后，你可知古老的秦腔，它并非只是一杯酒……"熟悉的旋律每次响起，不觉泪如雨下。

柳树是无辜的。记事起，韩城人在清明节都要折柳，子子孙孙，把那一枝柳插在先人的坟头，这年年枯荣的一枝枝柳，不知能不能告诉远在天堂的亲人，孩子们满心的思念。

今年植树节，我又在一个雨后的黄昏，带着孩子在空空的院子种下六棵山楂树。

这片地真的荒了。过去，父母总在温暖的四月从街上买回辣子、茄子、黄瓜、西红柿苗，在黄昏，在月明风清的夜晚，在他们结束了一天苦累的劳动后，我们说说笑笑中种下希望，用一盆一桶水灌溉小苗，除草，施肥，收获的是一个夏天甚至冬天的蔬菜。一年，他们还在墙根种过一圈一圈向日葵，金色的花开一片黄艳，蜂蝶飞舞，惹得孩子笑靥如花，牵着爷爷的手成天惦念那油香的瓜籽。人说隔辈亲，中秋的夜晚，爷爷用粗糙笨拙的手，一颗一颗剥了瓜子给小女孩吃。

工作太忙，越来越发觉事不由人。回去的次数更少了，我就和妻商量着栽几棵树吧，别让地荒芜。恰好，一个伯父给了几棵山楂苗，就给孩子的童年多留下一点绿色吧，让她的梦里有山楂白色的花瓣，让她不再以为那种叫"山楂树下"的果汁是从山楂树上摘下来的，后边最好再种几棵桃树、李树、杏树，在每一个明媚的春天，我们回家看看姹紫嫣红的花开，听听自由自在的鸟鸣，感受吹面不寒杨柳风，迎接年年回来的小燕子。等到秋天，再约会那红红火火、一树树繁硕的果实，分享酸酸甜甜的味道，记住老家还有勃勃生机，明白家是孕育希望、传承记忆的地方，家的味道始终是幸福的。

父亲常说地不哄人，树不哄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吃尽了苦头，也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他爱说一幅对子："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常教育我们人生不会一路坦途，要记住日子有苦有难，但要像一棵树，挺起腰杆，扎根泥土，耐得住寂寞，追着阳光走，总会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