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短章一组（三十四篇）

《霜》

赶在大雪到来之前
对大地进行了封冻与伪装

地面上，那一个个的浅底黑洞
是最早的行人给后来人标注的陷阱

公鸡的晨鸣都被挂在白胡子的茅草屋檐
连月亮也留恋起清晨来

人迹，还有禽兽的爪印
都集中在断桥上

天地茫茫一片，倏忽长空一声雁叫
你在草木上颤抖而消融，是那唯一的回声

2018.12.4.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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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到过了一座桥中间》

登山愈高，脚下的河流
村落，树木，愈发地静默
沿着河道，两边的路同样蜿蜒
在你已经没有了耐心的时候
两条路中间
突然架起了一道无主桥梁
来到了桥中，你徘徊，驻足了一阵子
细数了桥两边的栏杆，接着
四顾一下几处山垭上的缺口
猜想，哪一个山崖上有可能蹦出几只山羊
然后，原路返回

多年之后，偶尔你也回忆起来
回忆起那样一个普通的日子——
那山，那河，那桥，那天——没有颜色
毫无异样的灰蒙蒙的天空
但是，回忆也是稍纵即逝
唯有那一派空蒙恰如灰尘越积越厚
不久就凝结成了一盘空心的花瓣

2018.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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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的诗意生活》

居住地，三面环山，门前一条河
三五位不一定是知己，但是谈得来的朋友。春来
看满山杜鹃着火。房前屋后，瓜苗一个个
愣头愣脑。河水背负枯枝，竹筏与落花，浩浩荡荡
冬日，太阳晚起，又早早落下。迎着夕阳漫步，眸子绰约
有李商隐的影子。月夜，独自来到河中，驾一叶扁舟
叩舷而歌。雨天，在一家小酒楼里，邂逅一位老友
选择临窗的位子坐下，聊过去，聊我们当年打雪仗，爬山
以及放风筝的日子。渐渐地，我俩皆不胜酒力
看对方，都是唐肃宗时期的白发宫女

20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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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花》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有一朵美丽花
她生长在悬崖上，要采摘可不容易

于是，我使出了洪荒之力
可那朵花，始终够不着

最终，被人发现
原来我这人一生都挂在了悬崖上

2018.10.31。12.27.临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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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一个又一个》

世界在蛋壳破碎的一瞬间
突然出现。婴儿的脑袋吹一口气就要融化

童年若竹笋，嫩黄的身子一半还埋在土里
出土便变成了棕色

日头，在青年时期最害羞
月影里，又总有人在跳双人舞

中年，日子恰似快速列车
来不及思量，已经到站

然后，一切喧嚣都在站台上消失
一切人生都如同墓碑，终将长久沉寂于荒野

2018.12.4.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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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气候 》

亚马逊流域的蝴蝶
北冰洋里的暖流，银河从宇宙
以及，倒挂的磨盘上流过
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只是黄河边上的一颗顽石
被人打造成了镇墓兽
最先，我走入了秦王朝的墓穴
又走出。然后，到达汉唐
再到元明清。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墓穴
光明与黑暗，时隐时现

但是，任由时光剥落
季节变换，我布满苔藓的皮囊
和铁石胸膛，从无改变

2019.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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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河流》

波光粼粼，鱼在下
竹筏，月光，浪花在上

白雪，黄土地，倾斜
绿在江南低处。流水
渐浊渐黄

侧身于蓝色葫芦里，抱团成一体

2019.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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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

躺下，仰面，岔开四肢
可供观音菩萨打坐。去掉一瓣
即成诺亚方舟

撷一盘雨滴与泪水，承万吨阳光
当洪水没过地球发际
你的耳朵直达天庭，且听天上鸟语
是否胜却人间蛩音

2019.6.25。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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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蝉翼禅意》

夏天，无惧炽热
昂首枝头，你拼命呐喊
一心为了叫醒酣睡的人

一袭素纱襌衣
在马王堆汉墓里已经沉睡两千年
脱出棺椁，你打算还继续酣睡一千年

本意为在庙里谋个更夫差
都认为你是要窃取庙里神龛

2019.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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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声机》


也没有必要弄明白，流水是如何变成金属的
当一位华裔大美女，头捆蝴蝶结
着大红旗袍，迈着猫步，伫立在二三米高的舞台中央
直到两千米的幕布徐徐落下
直到你的娇容被压迫，浓缩成了千丝一碟

从此，白云不再游荡在高山
你的视线也不仅局限于天涯
现在，你只专注于室内一隅，看流水如何从鱼缸里溢出
在陋室内流淌，打旋，将光阴做成了漩涡

2019.9.4。上午10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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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物线》

麦子的抛物线来自镰刀
月儿周边灌满黑色
并零落有星光
雨过后，彩虹的抛物线一头深切河谷
一头跨过草原上放牧的牛羊

燕子的抛物线来自天空
长城将抛物线舒展进迤逦的山脊
鱼竿将抛物线洒向水面
又从空气中拔出

声音的抛物线来自照壁
在峡谷，在山与山之间回荡
子弹瞬间躲过了人的眼脸
炊烟在老屋上空缭绕，徘徊

我的抛物线都来自书本
一本线装书，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驼背的纸张
一条线，两个点
弯腰复重合

20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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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日出》

我有西窗面对东湖
比我离东湖近的还有一些高楼

太阳在两栋高楼之间的深坑里缓慢生长
我喜欢看它最初的样子
脸蛋又圆又大又红

同时看湖面红漆流淌
泼洒，直溅我的窗棂

2019.9.30。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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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雪的冬天》

不喜欢无雪
——在一个应该有雪而无雪的地方与季节

冬天无雪，遍地荆棘，陷阱无法披上圣洁的伪装
你的一头黑发也无法做到一夜白头

冬天无雪，你身边的小火炉将无法安放
即使一袭白衣
即使已经满头白发，又有风如白驹在前面开路
你也始终无法与天比高，与地同阔

冬天无雪，无人注意墙旮旯里的梅花在沥血

20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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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下》

不要在这里寻找大块蓝天
云朵也已经破碎。季节深处都只剩下骨架

设想过一生的甜，收获都是来世的酸
河流从头顶，从方形的穹苍流过
水洗鹅卵石一嘟噜

少年，绿叶做成大花脸
甲子的轮椅，载上了落日
在原地打转

2020.7.26，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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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地之夜》

甲板硬朗，室内温暖
你从海边来
浅笑，嘴角一股咸鸭味

吊灯不再晃荡
楼群，胖过了所有的桅杆
眉毛，牙齿，是不一样的月牙

杯子与神龛安坐
胸前波涛起伏
花裙子舞动，惊醒一群鴎

202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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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月光》

那年的冬天没有月光
那年冬夜大雪，月光都被雪覆盖住了

那年的秋夜，也无月
秋水古怪精灵，驮着月光悄悄地溜走了

那年的夏天，月光明亮
只记得一些人把黑夜从屋内搬到了屋外

那年春上，真的有过很美丽耀眼的月光
可是都被你遗落在背包与山岗上

2020.12.5。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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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芽儿》

没有谁的来世是有准备的
你的臂弯是一根拐杖

逝去的寒冬毕竟也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的风雨，繁华，飘落
也都是确定的

不与月亮比高
你也没有它那样大的蓝黑帐篷

借助多付拐杖嫁接成的梯子
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
暂时，你选择做一位禅师

20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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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鸟记》

有些牢笼的设置
更多是出于欣赏

你在牢笼里面待久了
自然也就以此为家
你爱牢笼，有如自己的羽毛
你爱牢笼四周致密的铁条
满身的锈迹，有如春天的篱笆
以及篱笆上的夹竹桃

早忘了那一年的霜天
海面上的羊角风
以及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小名

2021.5.1.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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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

到过悬崖边，我已领略了世界的尽头
再来到郊外的一处断桥上
我只想遇见一位古人

我俩坐下来对谈
他喝下了一壶明月
我饮下去一瓶流水

然后，明月回到了天边
流水仍然伴随着我，且走且荡漾

202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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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记》

鲲鹏折翅，恐龙已逝
大象驾驶一艘万吨巨轮
行驶于陆地

站在九十九公里以外
突出于这片山林中，唯一能让人见着的
是这只大象

悬浮在半空中的一朵云，乌鸦的一支羽毛
以及抵达太阳附近的一枚黄叶
投下来大片阴影

阴影覆盖了这片山林
其中包括了大象

2021.6.15.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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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与废墟》

有一回我清晰记得梦游到达了
北京山顶洞，接下来是八达岭长城
然后又是圆明园
最后是重庆红卫兵墓地与山东蓬莱
的海市辰楼的叠影

醒来，我两眼望天
却遇上了天花板。阳光敲打树枝与百叶窗
这时候有人进来，看我脸上布满条纹与落叶
同时有他们正打算寻访的巴米扬大佛——被塔利班炸掉
过后留下的两个大窟窿

2021.9.18.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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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

站上崖头，数日出日落

端坐水中
与鱼虾作伴，阻遏泥沙
让光影打折，瘦身

来到人间，授权曹雪芹
种植一丘苎麻，千年宿怨
百科全书

2021.9，24，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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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归》

渡口，落日余晖，旧船也还都在
却已经鲜见船主与过客

山路上，村庄，黄牛，儿童
白月亮也仍然在，可牵引你目光的不再是炊烟
而是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车灯

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一分
你徘徊在城市十字街头
四面高楼一律地指向天空

2021.9.29.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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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苞谷》

你可以选择与所有人共同拥抱一座金山
但是分配给每一个人的房子都很狭小
大家互相挤兑
个个都是斗鸡眼

你也可以选择与三五好友同租一条船
布衣蔬食
遇上寒潮，大家抱团取暖
无事，也无妨各自飘零

2021.10.1.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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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木桥》

远离尘世，置身荒郊
赤裸，横卧——
孤零零，下临小溪
或伫立于峭壁之上

偶尔有人来践踏，探险
平素，仅有一吨阳光
千古明月相伴
又有一根影子——彼时，你身子的一半倒入了流水
还有一分部直落谷底，与兰草一起，做幽思状

202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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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窗花

冬天毕竟不一样，透明的窗玻璃上起了一层白雾
有时候，还有猫爪爬过的痕迹

小时候，我挺捣蛋的，常常对着这玻璃哈气
看它变幻成冰糖葫芦，蝌蚪以及小鸟模样

老了，静坐屋内。我依然每每把目光投向窗口
透过空白的窗玻璃，幻想总有奇迹发生
——也许彼时，恰好就有一张少年的脸，一晃而过

20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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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冬书》

未曾经历过春夏秋，何以言冬
当年，穿着冰川牌衬衣
一年三百六十天暴虐在冰天雪地里
我们不停地修堤掘地，刀耕火种
茹毛饮血。一路高呼人定胜天
将所有的纸张与竹简祭祀给了烛龙君
硬生生把整个的黑夜与冬天
过成了火山灰覆盖的夏天

20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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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

若要留白
先前必须足够红黑

剩下的骷髅多半也是哑白的

山东还没有乱的时候
我藏匿的一米七竹简一直都在燃烧

今我也不爱读书。我且不爱江山
一心静待我身体里密布的七十二道河流
何时由红转白

2021.11.12.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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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焚书坑
章碣 【唐】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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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

早年我爱喇叭裤
中年我爱丁字裤，同时
每到一个十字路口
都要左顾右盼一阵子

如今我静坐渡头
看日落，到达芦苇的根部
与我的头颅一样地低垂

2021.11.15.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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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铺》

身处黄金时代，我也亲历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场景
这不值得炫耀
我知道最好的铁匠在西晋
是嵇康。他把成为绝响的《广陵散》敲进了炉火里面
我也想成为一位出色的铁匠
梦醒了。发现自己在擂着一面破鼓
四周都是缀满饕餮纹的青铜器
以及伐木人在钻木取火

202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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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史》

诺亚时代，整个地球也都是海
哥伦布作为陆地生物
越过海洋，到达了又一爿陆地
大禹有没有见过海我不知道。郑和也许到过好望角
也许没有。现在你驾驭浴盆满世界地荡
我却在家里裹一身泡沫，沐浴在热带雨林

2022.1.17日14点20分。临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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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

城黑
眼也黑

当你
回过
头来

城
依然黑

你的眼珠却是
白的

202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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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我喜欢长安，不喜欢西安
我喜欢长安的肉夹馍，陕西凉皮，胜过肯德基，麦当劳里的苕条

我喜欢博物馆大棚里站着的秦王朝武士俑
不喜欢现代衙门前跪着活着的上访一族

我喜欢醉卧街头，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士子
不喜欢金銮殿上面对三岁皇儿，自称“奴才”的白发大臣

我喜欢月光下家家户户的捣衣声
不喜欢KTV隔壁深夜里工地上的机器轰鸣

我喜欢唐三藏由此西去九万里，经历八十一难地完璧归来

202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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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

世界上最大的落日
是在英伦岛国
它用一条梭子，将自己的身影拉长
曾经覆盖住了大半个地球

世界上最壮美的落日
在乐游原
人们一面驱车前行
一面将周深涂满黄金与血色

世界上最伤感的落日
在江河海洋，在山坳
它前半辈子选择了沉默
下半辈子仍然只能陷于沉默，或者沉没

现在，我就在自己家的阳台上
手中只有一颗珠子，眼里尽是苍茫
面对着日落，看余晖是如何地塌陷
折返；折返而又塌陷

2022.1.26.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