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人熊”

作者: 邱贵平2021年06月25日心情日志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了镇中学。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中学的人。

我们那个村庄,叫山院,当年上山下乡时,就因她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名,在地图上就被两个知青一眼相中。他们以为山院有大片山房书院之类的古代建筑,至少有座考究的亭台楼阁,甚是向往,到山院一看,傻了眼,没有一幢像样的房子,从山头鸟瞰,二十余幢老旧的木屋,像二十余堆风干的牛屎,七零八落在逼仄的盆地里。

山院是全镇最为偏僻的村庄,坐落在大山深处。那时的大山,没有遭到任何破坏,树木密密麻麻,树冠厚如棉絮,大晴天感觉不到阳光的热度,隧道般昏暗的羊肠小路上铺满落叶,脚板踩在上面发出扑哒扑哒的响声,好像后头有人在跟踪追击,还要防备窜到路上的野兽,非常恐怖。

一次,我在返校路上,看到一条蛇和一只鹰,在路中间激烈搏斗着。蛇有刀柄粗扁担长,鹰有蓑衣大。蛇的身子,剧烈扭曲翻滚着;鹰的翅膀,奋力拍打着,发出噼啪巨响。几分钟后,鹰战胜蛇,叼着还在扭曲的猎物,直升飞机般腾空而起。整个过程,看得我心惊胆战。

还有一次,两头长着筷子长、拇指粗獠牙的大野猪,一前一后,中间是一群小野猪,大摇大摆向我走来。看到我的时候,野猪停了下来,大野猪晃动着脑袋,吭哧着尖嘴,看着我,骚气扑鼻。我紧张几乎停止呼吸,冷汗直下,简直要吓晕过去。好在野猪看了我几眼,晃晃荡荡走了。

最恐怖的是人熊。

人熊是一种人形多毛、青面赤须、以人畜为食、凶狠残忍的怪物,遍体毛色漆黑,不仅脖子长,后肢也比普通黑熊高,力大无穷,海碗粗的老树,嘴一咧牙一龇,说拔起来就拔起来,遇到人便人立而起,穷追猛扑,吃人不眨眼,吃肉不吐骨头。

据说清朝年间,山院曾经发生过人熊吃人和吃牛的惨事,之后再无人熊踪迹。人熊虽然从山院消失,却一直储存在山院人记忆里,哪个孩子哭闹不止,大人吼一声“人熊来吃你” ,立刻噤若寒蝉。

村人坚信并迷信,人熊一定躲在深山老林某个角落打盹,等到天下出现乱象,窜出来吃人食牛。村子通往镇子漫漫三十里山路,好比天上垂下的两根绳索,结头是高高山顶上的垭口,垭口常年穿梭着强劲的山风。垭口是个分水岭,这头连着村子,那头连着镇子。镇子那头长,十八里;村子这头短,十二里。

林深路长,给我三个豹子胆,也不敢独自行走,只得由父亲接送。周六回家时,父亲到垭口接我,周日返校时再送到垭口。过了垭口,森林不那么茂密了,村子却密集起来,我不那么害怕了。

初二下学期开学不久,父亲上山打猎,不慎摔断小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这一百天里,父亲是没办法接送我了。母亲身体不好,胆子又小,送不了我。换成别人,也许就此辍学,我不会,我太喜欢读书了。为了读书,哪怕路上被人熊吃掉,也要勇往直前。父亲对我说,人熊只是个传说,拿来吓孩子的,村里从来没人见过人熊,人熊毛也没见过。你还记得吧,你六岁那年,我连夜把你从镇子背回家,也没碰到人熊。人都是自己吓自己,什么妖魔鬼怪,全是瞎编的。

我六岁那年,父亲带我到镇上走亲戚,当晚,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乱,哭着闹着,死活要回家,哄了半夜哄不住,用人熊吓我,也不起作用。我是独子,父亲视我为掌上明珠,心疼我,竟然打着火把,连夜把我背回家。我其实不是困睡着的,而是吓睡着的。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一进入深山老林,我就闭上眼睛,整张脸紧紧贴在父亲背上,恨不能贴进肉里,嘴里不停嚷着,爸,我怕,会不会碰到人熊啊。父亲说,你紧紧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过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怕了。过了一会儿,我果然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话虽这么说,父亲还是不放心,买了一封一千响的鞭炮给我,说,你实在害怕,就放一颗炮。那时最响的鞭炮是一万响,上了二百响的,一律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大炮,俗称干子;下层是小炮,俗称细子。父亲买的是一千响,一千响有筷子长,十几颗干子,几十颗细子。为了方便我点炮,父亲还把他心爱的汽油打火机,送给了我。山院除了生产队长,只有父亲有汽油打火机。我每走一两里路,放一颗细子,每走三四里路,放一颗干子。还别说,鞭炮壮胆效果明显,细子一响,我胆量激增,干子一响,浑身是胆。带上鞭炮以来,再没有遇到野猪,也没有遇到搏斗在一起的鹰和蛇。当然,天上的鹰经常看到,如果它飞得很低,我就故意放一颗干子。滑翔中的鹰,听到鞭炮声,翅膀猛地一颤,振翅飞高飞远。

放了十封一千响鞭炮之后,我终于练出胆量,不用放炮,也敢独自行走,颇有林深路长,我自闲庭信步之风度。可是,我才无炮行走两次,就出事了。

那些天,靡靡细雨下个不停,霭霭云雾笼罩四野,林海视线不到十米。去学校路上,行至林海最密路段,我发现路边一块石头上,侧身坐着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似人非人的家伙。说他似人,是因为其四肢身材酷似人形;说他非人,是因为其没有穿衣服,全身是毛。

我上了近四个学期的学,路上只碰到两次人。除了赶集,平时路上基本碰不到人。

赶集的人天没亮出发,下午一两点返程,如果集日恰逢周六或者周日,周六我跟他们一起回家,周日跟他们一起返校。当我一个人敢独自行走之后,就不跟他们一起走了,总想早点回家晚点返校。那时的周末,是一天半制,周六上午要上半天课。周六上午一放学,我连饭也不吃,迫不及待往家里赶。周日在家吃过午饭,才启程返校。

就在我止步不前,揣测是人还是鬼之际,那家伙突然偏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看不得了,我全身汗毛倒竖:妈吔,人熊!我扔掉背包(包里装着大米和熟菜,那是我一周的伙食) ,转身往回跑。

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村子通往镇子的山路,好似大起大落的抛物线,平路少而短。当时我正走在一段长达八里的长坡上,往镇子方向是上坡,往村子方向是下坡。我多次听大人说,遇到人熊,一定要往坡下跑,人熊头发长,下坡时头发遮住眼睛,看不清路,踉踉跄跄,跑不快。千万不能往平路特别是坡上跑,这时人熊头发甩到脑后,视野开阔,莫说人,兔子都能撵上。大人的谆谆教诲,我牢记脑海,一遇人熊,条件反射般往回跑,逃跑动作虽然严重变形,方法和方向却无比正确。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逃命过程啊,身前仿佛山崩地裂,身后犹如巨石滚滚,不知跑了多远多久,鞋跑掉了一只,趾甲撞脱了一片,头发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头。猛一抬头,乌拉,到家了,我大叫一声妈吔,晕倒在地。

一个多时辰后,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胡子眉毛一大把、穿着绒绒黑色卫生衣的乞丐,来到村子。已经苏醒过来的我,两眼发直,嘴里不停叫着人熊。当乞丐来到我家乞讨时,靠在母亲怀里的我,电击似地浑身发抖,歇斯底里起来,人熊,人熊来了,救命,救命啊,挣脱母亲怀抱,向坡下跑去。我家坐落山腰,出门就是坡,十分有利于逃避人熊。

我从此有些神经质,看到长头发女人,惊恐万状,大叫人熊来了,择下坡路狂奔。

母亲把长发剪了,求爷爷告奶奶并请客送礼,让村里所有长发女人,把头发剪短。

那阵子,我噩梦不断,几乎每晚梦见人熊,各种各样的人熊,成群结队的人熊。我在梦中发出的惊恐喊叫,穿过破败的屋顶,像一架中弹的战斗机,将村子宁静的夜晚撞得粉碎,引起狗们的强烈共鸣。

辍学休养了半年,其间做了两场法事,我才渐渐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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