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的两边

作者: 王国华2020年10月29日生活随笔

那趟绿皮列车应该是从通化到白城的吧?我印象中是这样的。但妻子言之凿凿地说,不对,起点和终点分别是敦化和长春。

到底谁记错了呢?

其实谁对谁错都没关系。关键是我们的路段,从九站到长春,2002年到2006年期间,我和妻子经常奔走其间。

那时我们夫妻参加工作时间不长,正为所谓事业奔波劳碌,没时间照顾孩子。现在想来,“没时间”或许是个借口,只要愿意挤,时间总是有的。岳父岳母有时间替我们带孩子,我们也乐得清闲,于是女儿刚满月就被送到了位于吉林市九站乡的吉林化纤厂(这是一家上市公司)家属宿舍。每个周末,我们夫妻都要往返两地,去跟孩子团聚。周五晚上下班乘坐长途汽车赶往吉林市,再从吉林市等待通往化纤厂的班车。如今从化纤厂到市里已经有了沿江快速路,那时还是城里和乡下的概念,颠颠簸簸大概要一个小时。周日早晨,我们一般都是乘坐从九站直接回长春的那趟列车。虽然慢,但价格便宜,乘坐方便,而且不用再往市里折腾了。

我从网上查了一下,九站乡原属永吉县,清末时名为“旧站”,后随谐音,以讹传讹称为“九站”,划归吉林市。九站火车站属于国内最小的那一类火车站,却是五脏俱全,一个小广场,四周常年堆积着肮脏的雪,被太阳照射着,即使反射着白光,还是显得很脏。候车室、售票室都在一个屋子里,零零星星的几个人,滋滋哈哈地袖着手从外面带着满身寒气拥进来,整个候车室都跟着打个冷战。平时人很少,大概只有过年前后人流才稍微多一些。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似乎都是冬天的场景。其实夏天也经常乘坐,但印象不深——东北的冷啊。

据说这趟绿皮列车已经停运了。当时就觉得早晚会停运,它太慢了,自驾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它晃晃悠悠大概要开四个小时,有时还会在某个站点等待错车,一等就是二十多分钟甚至半个多小时。不过慢车有慢车的好处,上去后都有座位。乘客基本都是从这个乡到那个乡。即使某站上客稍多,几分钟后到另外一站,肯定有下车的,认真等一会儿,总能找到座位。其实这么近的距离,乘坐短途汽车很方便。但火车价格更低些,一般一站也就是一两块钱。车站附近的乘客似乎还在乎省几块钱,或者干脆有的是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慢慢地走呗。

乘客们大包小裹,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拎着个筐,筐里装着鸡蛋、蘑菇、木耳之类的山货,还有扛着扁担的。一个个带着狗皮帽子,兜里揣着劣质香烟,随时掏出来与周围的人分享。那些空手的,应该是附近村镇有头有脸的了,似有知名度,很多人都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坐下以后,一半人基本无声,默默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像有什么心事。还有一半在大声聊天,即使是陌生人,也会聊上半天。一问你是哪个屯子的,我是哪个屯子的,你认识谁,我认识谁,后屯老李家的二小子是我外甥女婿,前屯郭老四家的老丫头在九站开小卖店,这么一盘问,论一下,没准儿都能攀上亲戚,下车时就成了无话不谈的人。大家没什么隐私概念,隐私也不值什么钱,可以随便聊。在这样的氛围里,很容易被感染、同化。有一次,妻子有事晚回去一天,我独自乘这趟车回长春,跟对面一个小伙子一路磨牙,下车时忽然发现,他就是我妻子的同学,而他也忽然想起来,咱俩在某某场合见过面啊!

如果你有心,细听那些乘客唠嗑,就跟听相声似的。东北人的幽默似乎与生俱来。天冷,逗闷子可使气氛变热。同样的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是那么生动活泼,有点痞气,还有点嚼头。张涵予重新演绎的《智取威虎山》里面一些所谓的黑话,像“尥杆子了”、“门儿清”其实都是东北土话,跟“天王盖地虎”之类台词或许有点区别,但本质上还是土话,在东北生活多年,都耳熟能详,算不得什么黑话。乘客们说话的调调差不多,甚至声音都是差不多的。你甚至会认定他们必须那样说话,那样的声调如果不痞上几句,不调侃几句,简直是浪费了资源。

车上偶尔会有列车员的身影,在某些重要站点查查票。一般都是漂亮的少妇,面无表情地对那些抽着烟的乘客说,“把烟掐掉,拿出票来看看”。那些农民就慢吞吞地把手揣进兜里,慢吞吞地掏出票晃一下,也有小伙子故意跟人家搭茬儿,“你们一个月多少钱?”列车员并不回应。也有真逃票的,满打满算不过几块钱,也不知道他们逃个什么劲,或许为的是逃票的乐趣吧。

连续几年时间我们都乘这同一趟车,对各个站点已烂熟于心。到现在还记得的有九站、新九站、河湾子、桦皮厂、孤店子、左家、营城子、九台、饮马河、龙家堡、兴隆山、龙泉、长春东站直至长春站等。九站已经有了站点,为什么还要建个新九站?周围也没有几户人家,莫非专门要为这个几户人家建一个站。妻子说这其实是个货站,主要运送工业产品。

桦皮厂是个镇,如果只看名字,还以为是个工厂,但最初依厂建镇也未可知,东北很多地方都是如此。桦皮很有东北特色,听起来就感觉桦树叶子哗啦啦作响。孤店子也是个镇,我总是说成“孤家店”,每次妻子都生气地纠正我“是孤店子,不是什么孤家店”。我曾经猜测这个“孤”是否应该写做“沽”,类似于天津一带的“塘沽”、“汉沽”,即水面。东北人无论把多大的水面都称为“泡子”,一副居高临下不在话下的感觉。我去过黑龙江大庆市,那里有个连环湖,水面浩大如海,狂风吹来,掀起一人高的浪头,但当地人云淡风轻地称之为“连环泡子”。当年的孤店子,或许是个水泡子所在地吧。或许,是“孤甸子”,“甸子”乃放牧的草地,孤零零一块。只是,早先闯关东的那些人,大概想不出这么富有诗意的名字。

左家也很富诗意,我总是莫名其妙将之跟“左岸”之类的小资情调联系在一起。读大学时我经常和好友王虎腻在一起,他们寝室有个同学就是左家的,所以这个名字一下子就记住了。第一次经过左家时,看到远处一排崭新、整齐的小楼,非常气派,那些建筑还颇有一点创意,应该是政府打造的某某一条街之类,那时此类情况很多。

营城子镇隶属于县级九台市,我对其有印象,是因为诗人王小妮提到自己曾在营城子做知青。作家(画家及各类艺术家)的意义就在这里,他们可以让一个地名变得有故事,有温度。据说寒山寺是个很不起眼的寺庙,但有了张继那首“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个地方名声大噪,成了文化符号。我做记者时去伊通县采访,也曾路过营城子(似乎还打尖吃过一顿饭,记不清了)。

一个地方,连续两次以上出现在你的视野里,即使那里没有熟人,你也会像遇到老朋友一样,消灭了陌生感和不适感。

饮马河似乎也有诗意,听到这三个字,脑海里自然而然出现生动的饮马画面,以致联想到“饮马长江”之类的豪迈。“龙家堡”的“堡”,此处不读bao,读作pu,农村人常互问“你是哪个堡子的”,其实就是问你是哪个村的。龙家堡这个最具有东北农村风格的名称,现在居然成了长春机场所在地,更名为“龙嘉机场”,一字之差,一下子由村姑丫蛋变成了高楼大厦里的白领丽莎之类。此地的优势是,正好位于长春市和吉林市中间,可以关照两个大城市的人。过了龙泉,马上就到长春站了。

长春下辖的农安县有个伏龙泉镇,我访友从那里经过,正赶上大集,长途客车堵了好长时间,遂留下伏龙泉极其繁荣的印象。将“伏龙泉”与“龙泉”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车已到长春。

因为路过的站点多,我们并不觉得车有多慢,每经过一个站点,我和老婆就议论一番,其实有些话题已经说过多次,只是没话找话。列车还经过一个隧道,很长,车内一下子黑起来,我就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两个人静静地等待着刺眼的阳光再次照进来。

分离之苦,就这样在慢车上慢慢消耗掉。到了家,又精神抖擞地投入所谓的事业。如果是快车,瞬间从此处到彼处,落差太大,难免失落。女儿满月时离开我们身边,只是肉乎乎的一团小人,渐渐地,她长成一个孩子模样了,她的姥姥抱着她撒尿,她一边撒尿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女儿好像天生爱笑。再后来,姥姥在电话跟我们说,孩子上幼儿园了,每天背着个小书包颠颠地回来,一坐下就闹着写作业,可认真啦。女儿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周末我们带着她在小区里溜达,她见到字就念:“中国人民……”,后面的“银行”念不出来了;“水”,那是下水井盖。2006年的五一节,我们把女儿从吉林市接到长春玩了几天,让她适应一下长春的生活,以便将来回来上学读书。我抱着她走出长春站,女儿大声喊:“长春皮,长春皮”,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瞄过去,赫然看到“长春皮肤病专科医院”的广告牌,不仅哑然失笑。

女儿啊,我们再也不想乘坐那趟绿皮列车了。

第二年春天,我们把孩子接回到了身边……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