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与医者

作者: 吴厚炎2020年12月02日心情随笔

当有人谈到“三高”之类时,我会想起岳父大人。他还来不及患上那种病就去世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他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即便因为营养过剩而不幸,也是值得的。

辛亥革命那年,他出生于长沙北乡一个手工业家庭,祖父和父亲都是裁缝。小学毕业后,继承祖业应是顺理成章的事,因实在无力继续升学。当他看到师兄被顾客打了两个耳光后,觉得做手艺人太“沤”气,不想再学手艺了。虽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除了父母,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四妹”刚生不久就送人,母亲则进城当奶妈。日子穷,人手又不够,他十四岁不到,就娶了个九岁多的媳妇,就是后来我的岳母。他们一家正愁眉苦脸时,湖南农民运动正如火如荼。我们平常爱将“工农兵”联在一起说,足见它们之间的联系。他媳妇家是“农”,却是“菜农”,

同种田的不同。他家是手工工人,就离“如火如荼”更远。这就剩下“兵”。如果遇上“革命火种”就好了,可惜无缘。否则,他将有另外的人生。1926年他15岁,有个叫“王三疯子”的街坊作保,介绍他当了唐生智的“北伐军”。他并不因此觉得光荣,更不明白那就叫“革命”。转眼已到武昌城下,攻城四十多天,他就天天服侍当官的,因他个子矮,没有步枪高,当的勤务兵。对北伐攻打吴佩孚的部下没有贡献。尽管知道团党代表姓谢,但他当兵只为“吃粮”,且是小兵,就同革命少有关联。为了不“沤”手艺人那种“气”,北伐军到湖北广水后,他就请假回长沙不干了。人回家还得吃饭,又由舅父介绍到第二军的一个连队当采买。这期间,还同连党代表到醴陵招兵住宾馆两月,居然也未受到革命理想的熏陶。回武汉后,因唐生智印刷发行的钞票不值钱,他这采买四处卖不到东西,姓邱的连长不知是因见他人小可怜,还是自己贪污军饷心虚,没有按常规揍他一顿,只臭骂赶他出军营。武昌流浪期间幸好找到一远房亲戚,又介绍他到十三军的后方医院当看护兵,后派到药房洗瓶子、打开水、搞清洁。如果他满足于打杂,对药房里的学问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如果他脑子笨让人烦;如果没有司药主任李某的慧眼相识提拔;如果他脑子里只装父母媳妇兄弟,那些拉丁文字,各色药片,种种处方,就不会刻在脑际。可惜好景不长,1926年秋,医院解散,他又回到长沙。

人说“无湘不成军”,究其缘由,大抵长江、洞庭的浩渺烟波孕育的太阳神崇拜,导致了荆楚尚武的精神。但若高堂显赫,自身又腰缠万贯,你会去当要“命”的兵?所以,“湖广熟,天下足”,只对阔人而言。如我岳父的尚武只为肚皮者大有人在,何愁不“成军”?岳父三进三出“北伐军”,实非可称道的履历。

1928年,他考取长沙的站街巡警,不知他是否提警棍穿黑衣套警笛。因主要是“站”而不是“巡”,这便方便偷闲熟读“医书”,时不时瞟一下路人。警笛断然不能吹,那是自找麻烦。必要时也“巡”一下活动身子,随即喃喃自语背背“处方”。那样子,一定是自得其乐。这才是真正的“伪警察”。空闲时,去找相熟的医师、教师学习医术、英语、理化。到1930年,他已将基础医学和初步技术钻研到手。

为进一步掌握医术,他先后在杭州、蚌埠当军医,直至到伪23师军医处,从少尉升至上尉。这期间,伪23师大约在毛主席指挥“四渡赤水”时围剿过红军。当然我岳父不会直接去“剿”,倒差点被“剿”。他们部队被打散时,有个红军伸手去抓他,他头戴斗笠,一抓未中,便顺势滚下山坡逃走了。岳父于“文革”中私下对我讲这段经历时,我想,他若被俘就好了。但仔细一推敲,那也未必是好事。正如他是上尉军医却拿中尉薪水,一气之下,又回老家长沙。终于可开业行医,直到抗战爆发。

抗击日寇,人人有责。岳父的两个弟弟,先后去了前线,他于1938年在湘潭考入抗日名将戴安澜将军的200师,任中校军医。后调入杜聿明任军长的第五军补充一团。到1941年已升任少校军医主任。在昆明养病期间,知悉大利被服厂正闹劳资纠纷,出于义愤,就执笔状告资本家。第五军特务马某与资本家勾结,将他关押,说他是共党要活埋。后经工人多方营救,始得放出。他就发誓不为国民党政府和军队办事。其实,此乃书生之气。因他得知自己所在的第五军要入缅抗日,就毅然决然披挂上阵,等候出征。这也许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全因抗日的热潮所涌动,那是有传统历史文化根源的。哪怕他们只是个小人物。这可以从他及其父为子孙所取的名字露出端倪。从1938年到1960年,岳父所生的七个孩子,名字依次为:鼎(立国重器)、复、兴、盘(原贵族所用盥器,通盘)、彝(礼器总称)、社、共。从中可以看出:他们期望祖国独立,中华民族复兴,能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而坚如磐石,既拥护新社会(社会主义),又寄托于将来(共产主义)。

至于远征军如何遭重创,十万人只有四万人归国,那是史家的事情。我要说的是,岳父于1942年夏天北归途径野人山的遭遇:他因病躺在担架上,刚上完一缓坡,只听前后两个看护兵一声怪叫,就将他抛向草坡。我不知他是如何逃回国的。之后,上峰拟升任他为中校军医主任,他坚持不就。原因如他所说:“我一直在军队救死扶伤,他们却这样对我……那时实在太饿,就嚼了些随身带的人参,明知不行,结果……结果淌了好多鼻血……

离开军队后,打听到父亲和媳妇已逃难到贵阳,无钱赴筑城团聚,就在昆明当帮工、做店员,兼搞小生意。直到1948年得一张姓朋友帮助,才回到贵阳。不久,又患上肺结核,直到解放。

解放后,他仍操旧业,到1958年已是12级的高级医师。虽然直至去世,级别未变,没有一句怨言。

1963年9月我到兴义师范任教,他女儿在二中。我去信告平安,并说:迢递关山何渺远,归心几时赴归程?他来信鼓励我这未来的女婿:教师本是崇高业,奋翮应自遣乡愁。比起他的经历,我的这点愁绪,简直可以忽略不记。

1975年3月,他来信提及武侯祠的名联: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说此联“为主席赏识”,“主席分析政治形势,决不止于联语中的概念……而儒家只抓住白帝托孤,鞠躬尽瘁大做文章实在好笑。”

岳父的见解如何且不论,但他对毛主席的敬佩是毫无疑义的。

同年5月,他仿孙髯翁名联有二,亦可看出他对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认识。且录一联,曰:

西南云气来衡岳,红霞乍展,闪金光照跃民间。想秋收起义,井岗会师,五次反围,长征万里,工农联合积成星火燎原。为抗日救亡,团结紧基本群众,去敌后游击,建立那铜墙铁壁,都凭作宣传主义,贯彻方针,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日夜江声下洞庭,磅礴奔腾,似海潮荡涤砂砾。看砍头不怕,苦刑如饴,千人错杀,走脱一个,英雄犹在世间奇绩诞生。用步枪小米,打败它大炮飞机。待优势集中,攻破其深沟高垒,做到了解放农村,包围城市,革命胜利,建设成功。

这是家书,不是政治学习时的表态,也不是煞有介事的报告,乃是经历了甘苦之后的吐纳。

1977年,他因肺心病故去。“文革”中的美食,除了凭票供应的肉之外,就是盐菜鸡蛋汤。岳母养的鸡腌的菜。

他姓周,名天逸,字适然,乳名美刚——很可为他的人生经历作“注”。也可看作是小户人家的“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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