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作者: 周伟2021年04月22日美文阅读

故乡是一篇干脆的散文

故乡里最长最长的一个字是等,最深最深的一个字也是等。

等太阳爬上树梢,等月亮落到水里。等油菜开了花,等稻子抽了穗。等黑发染成白发,等背脊弯成弓犁。

你看,八太婆不还在村口那棵树下等吗?一棵小小的桃树等成枝繁叶茂的一棵老树。八太婆被抓了“壮丁”的崽还没有回来。有人劝她,不要等了。她说:“等!等着等着就回来了。我常常看见村口的路尽头,有木娃欢蹦乱跳的身影……”有人替八太婆伤心,要是真等不着呢?八太婆先是一怔,继而喃喃自语:“等,就一定等得到!等过了,也算等到了。”

等到了,是一种胜利和满足;等过了,是一种踏实和美丽。等,不单单是等一个人,不仅仅是等一种结果,更重要的是用整个心在等。心与心的等待,超越时空,超越语言,比什么都重要。

故乡里最美最美的一个字是怀,最暖最暖的一个字也是怀。

高兴了,汉子们就开怀大笑,在火塘边,大碗大碗地喝着苞谷烧,咬着猪头肉。嫌不过瘾,干脆伸出手去抓,肉肥汪着哩,也把手弄肥滑了,晶亮晶亮地流着油,脑门上的汗一线一线地,从满脸的黑土地上流下来。火塘里的火,旺旺地,开怀地呼呼呼地笑。就是有个鸡零狗碎的事,乡里乡亲谁也不放在心上,袒露胸怀,总是检讨自家的不是。

姑娘开了怀,小伙喜癫了,欢快地追逐着,嬉戏着。山川田野上,走一路,笑一路,写下一路抒情的篇章。有过一回,让人美丽感动一生。一生再也难以忘怀。

是哪家的怀崽婆?她走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把骄傲写在脸上,把碎花棉袄的前襟支起老高,昂起头,摸着肚,到处搭话,就是没人,遇见牛,也要“哞——呀”脆生生老长老长地喊一声。然后,腆着滚圆滚圆的大肚子,倚坐在塘坎边老树下的木火桶上。她一起身,阳光的碎金碎银在她面颊上闪闪烁烁地旋着舞,酡红的脸上洋溢满足的笑容。

故乡开怀的日子,大多选在金色秋天的收获季节里,甚或把欢乐陶醉在油亮亮香喷喷的腊月里。也许,他们的春天太忙碌,夏天太多情。

当村庄里的老师在全村最好的屋子里第一次把怀字解释成孕字,当这个老师要把村子里所有的娃都孕育成一张张最美的画图时,娃娃们一个个地记住了这个可以更多梦想的字。他们回到家,把这个字连同放飞的梦想一起说给了爹,讲给了隆起肚的娘听。但不管爹娘怎样费力,却总也说不好写不下这个他们早已深懂其中蕴意的字。

故乡里最怕最怕的一个字是单,最真最真的一个字也是单。

走山路,最好多凑几个人,一个人太单了。还记得,晚婆婆总在山路这头送走一起一起的过路人。白天,她定要过路的人先歇上一会儿,喝口水,呷杆烟,养足劲才走。晚上,给过往的行人点一个火把。这时,一律地说,不怕!你只管往前走,不要回头,我看着你走,我就站在你的身后,你就不觉得单了。

后来,我晓得晚爷爷有一天也是从山路这头走过去,再也没有走回来。晚婆婆哭得山摇地动,“一七”(七天)水米不进,一句话也不言语。后来,就常见晚婆婆唠叨:单,单了,啥都不怕,就怕单了。老鬼走了,我一个人,单了;老鬼在那头,就他一个,日夜里过,也太单。要走,总得一块走,手牵着手……

故乡的生生死死,故乡的情情爱爱,既不惊天,也不动地,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平平淡淡地生,平平淡淡地死,平平淡淡地述说着情和爱,平平淡淡地全灌注进一个单字。

故乡的文章里,要说的字还很多很多,都储存在我的脑海里。动不动,就会一个一个地蹦出来。

故乡的山川土地,雄浑,肥沃,壮美无边。在乡人眼里,就不仅仅是山,就不仅仅是水,就不仅仅是地。是亲人,最亲最亲的人!是父亲,是母亲!

他们一个字就把人生说透,世间看穿。父亲是山,母亲是地。父亲的伟大都长在山上,母亲的慈爱都生在土里。是的,他们再没有办法,故乡的字都是生长在父亲山母亲地的土壤中,一个字一个字都是打磨了几千年的。

一个字就是浓缩的一页历史,沉甸甸的。要读懂她,其实,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要说,只轻轻地说一个想字,在梦里说了千万次的那个想字。一个想字,说起来很轻很轻,看起来很淡很淡,却要胜过浓浓的爱字千倍万倍,千锤百炼,千万钧地重。一辈子望穿秋水,日思夜想,行色匆匆,几千里路云和月,到头来,投到故乡的怀抱里,只会捧一抔黄土,贴着胸;掬一捧山泉,甜着心。

啊,故乡!回,回了,我回到你的身边来了!回,四四方方的两个方圈,大圈套小圈,不管走到何方,思想却在故乡。记住一个回字,就能走准一生,方方正正地做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无论贫穷和富有,得意或失意,风光也好无名也罢,都一样地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回到最后的安居地。一个回字,一生的体验,尽在不言中。

故乡,年年月月,日复一日,总是这样吝啬,吝啬到不肯多用一个字。

哦,我一个字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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