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黑毛猪

这几年，在不同场合下介绍自己家乡时，往往会得到一些回应。印象深刻的一句是：“你那风景不错，猪肉也很好吃！”

懂行的吃货都说，我老家出产的黑毛猪是上品，不仅肉质紧、瘦肉多，而且吃起来特别香。有朋友曾私下跟我提起，请我回老家时，一定要想办法弄几斤黑毛猪肉带过来尝尝。每次我答应得很爽快，然而实现的难度却不小——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朋友们不知道的是，如今在我家乡，纯正的黑毛猪已少之又少，即便是有，也多为规模养殖，味道相较过去一家一户每年养一头猪的时候，真的相去甚远。以我所出生的老屋为例，因为种种缘故，猪圈都在近年渐次消失。乡亲们若想吃肉，也得去集市上购买，而且绝大多数时候为饲料猪。

过往的情况并非这样。记得老家有句俗话：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前些年，经济再宽裕的人家，每年至少都要养一头猪，留在过年时杀着吃。我家贫寒，对养猪的事情更是格外重视。自我记事以来，大抵如此。

记忆中，每年过罢正月，奶奶都要让父亲在附近选猪苗。因为人口多，往往要买回来两三头饲养，除了年关留一头家中吃，剩下都是要卖钱的。负责家中后勤保障的奶奶，日常一项重要的活计就是喂猪。在小村，奶奶养猪是出了名的好。在她的操持下，我家的猪都肯长，而且毛发黑亮，品相很不错。

当是时，男劳力主外，家中妇幼稍有空闲都要出去打猪草。少年时的我，没少干这事。奶奶告诉我，什么样的草猪最喜欢吃，也最能让猪长得快。在她的教导下，我学会了很多。春日草木葱茏时节，到田埂上、河坝边打猪草，成为我幼年、少年时最珍贵的记忆。

猪草打回来，拌上米糠和其他粗粮，放入专用的桶中，拎到猪圈。大老远就能听到猪叫声，它们以这样的方式欢迎吃食的到来。倒进猪盆，猪们争先恐后进食，偶尔会抬头叫一声，似乎是想表达对美味的赞美。我在一旁，看着猪吃食，内心欢喜。一则是，自己的劳动得到肯定，二来，家中的猪一天天长大，奶奶的苦心没有白费。

只不过，岁月很难时时静好。在我入学前后，家中陡生变故。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父亲和一个亲戚出门做生意亏本，不敢回家。从信用社借下的上千元钱，如沉重负担压在家中。

在家的奶奶，心心念念着儿子和巨债，常常于无人处流泪。祸不单行，那些年，家中的猪竟然也不大见长。看着日复一日喂养，个头却不比往日，奶奶心里更加难过。她原本指望，多养猪、养好猪，用来还债和做找寻父亲的路费。看到心愿落空的奶奶伤心的样子，我除了多花点心思打猪草外，也没有更多的力量去分忧。

只是从那时起，养猪于我而言，便成了一种希望，也成了内心的负担。带着战战兢兢的心态，祈祷着猪们快快长大，助我家早日走出困境，让奶奶不再唉声叹气。

我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养猪竟成为我生命中某种长久的背负。

父亲被找回家后，家中光景一落千丈。再后来，爷爷过世，我家分家，我也逐渐长大。从初中到高中，学费越来越贵，压在父母肩头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在奶奶的建议下，母亲养起了母猪，满心指望着生出小猪仔售卖，为我筹齐学费和生活费。

那几年，猪的价格还行，母亲养起来很精心，也充满希望。高中回家时，我常常到猪圈里数猪的数量，满心欢喜地计算着卖出的钱，除了供我上学之外，还可以给家里留下一些，改善弟弟妹妹的生活。

母亲养猪持续有年。我参加工作后，她依然坚持每年养一头黑毛猪。每到过年前，她都要打电话告诉我：家里从年头喂到年尾的黑毛猪宰了，给我留了两只腿子。放下电话后，我才意识到：年快到了，也该回家看看了。

春节过后，我带着猪腿回到所居的城市。猪肉很好吃，孩子挺喜欢。

这两年，当地整治村庄环境，加之叔叔家建房的需要，我家的猪圈被拆了，母亲终于不再养猪。每每讲起时，我都宽慰她，现在猪肉很多，不一定非要吃黑毛猪，况且您年龄大了，

身体也不好，不养猪是好事情。母亲似乎听进去了，只是有时候免不了叹息一声：那猪肉能跟自家养的一样吗？

我想，黑毛猪是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了，但只要心中的这些记忆在，温暖就一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