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

作者: 梅子涵2021年10月09日心情日志

在那个小城市讲了一天童话,已经是夜晚。冬天的黑夜忽地一下从天降落,白天的那一些暖和就不知道去了哪儿。我到了火车站,拉着行李箱走向站台,这个也是在高铁线上的北方小站的站台上真是冷嗖嗖,从头到脚地钻。我朝一号车厢的位置走去,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辛苦,冬天的夜晚还要走在这北方的冷飕飕里,等会儿踏上一列飞快的火车,去一个更北的城市,明天在另一个台上讲,虽然讲的都是美好,台上台下都在诗意里,可是现在这站台上只有冷,不是家里桌上的红茶;只有黑黑的空荡,也不是灯光下书页里的温暖和智亮。我就很想叹一口气给自己听听了,可是我想还是克制吧,自怜是很容易让自己变得做作的,自怜才是真可怜。

于是我就转动着头四处看看了。看见那个男人我便知道他应该是在这车站里干活的,因为他穿着工作服。但是他穿的工作服不是站长和检票员们穿的那一种,他穿得很不精神很不轩昂。同样是职业里的服装,有的职业就是故意要让你穿着连自己也知道不如别人,他们不觉得轩昂、体面也是属于你的,而你只是配合别人的体面和轩昂!这是这个世界很久很久前就开始的规矩,很久很久以后它仍旧是风气,于是我们也规规矩矩地接受。

我说:“你好!”我常常在路上对不精神不轩昂的人说“你好”,而每次说完以后就意外地看见捡到了好东西,好东西就像那个叫帕乌斯托弗斯基的俄罗斯作家说的金蔷薇。他冷冷地看着我,也说:“你好。” “你是在站台上工作的吗?”“是呢。”“你做什么事?”“捡烟头,防火灾,站台上有人扔烟头。”他指指旁边的扫帚和畚箕:“这是我的工具。”

扫帚的把手和畚箕的把手靠着,站在冷里,像两个相依为命的朋友,也很像一对不声不响的夫妻。我有些触动,“干到几点下班?”“十点。”“冷不冷?”“有帽子,习惯了。我媳妇在那一头,也捡烟头。”他指指那一头。

我朝那一头看去,但是看不见他媳妇,也就是他老婆。他们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这个站台上的烟头都被他们捡干净,他们不是扫帚和畚箕,但是他们每一天就是这样干着扫帚和畚箕的活,他说,习惯了,不冷。

青岛来的车到了。车厢的门开了,一大股暖和从车厢里拥挤出来,我踏进了暖和里。“高铁”的一个意思就是迅速开到,迅速离开;迅速把你送到,也迅速无影无踪。它是不缠绵的。我放好行李,坐下,还来不及感觉一下舒服,车已经开动。我赶紧回头看那个捡烟头的人,可是已经无影无踪。于是我想赶紧看看他的媳妇,媳妇在前方的那一头,可是不缠绵的高铁已经开过了那一头,那一头也是一瞬的。我突然很温暖地想,这一头和那一头只有一瞬,男人和他的媳妇很近,他们就像扫帚和畚箕在这夜的冷飕飕里相依为命地靠着,他们不冷。

列车员为我送来茶和点心。这一节车厢的票价最贵,所以是送茶和点心的。我坐在软软的座上,看几眼整节车厢里不多的那几个软软大大的座位,十分安静也十分冷清。好像总是在这样的车厢这样的座位上,很难看见洋溢的热情和笑容,相互甚至不对视,偶尔遇上,目光也是立刻跳开,于是你也冷淡,不管是真心还是假装。飞机的头等舱、高铁的商务车厢,都有好多的假装、深刻、蛮傲、忧郁症!

这儿,没有捡烟头的人。没有人会指着对你说,我媳妇在那儿。这儿的人很容易以为自己的服装是特殊的,我有的时候也会这样浅薄地以为,于是我也假装深刻,假装没有开心的事,于是不假装地叹一口莫名其妙的气给自己听,所以你说你不可怜谁可怜?

到达更北方的大城市已经快十点。我上了接我的车。接我的师傅说:“您辛苦了!”我说:“不辛苦,你辛苦,这么晚,你还在车站等我,你冷吗?”他说:“不冷,习惯了,能接您,很荣幸!”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一个能够写出长长文字故事的人,有的时候会想不出一句不长的但是非常适合的话。比如我就没有想到说:“这么冷的晚上,你等着接我,而这时你应该暖和地睡觉的,所以荣幸的是我!”

我也没有想到说:“刚才,在那个高铁小站,一个男人在站台上扫烟头,他媳妇也扫烟头,我那时觉得很冷,觉得自己好辛苦,想叹口气给自己听,可是他却说,习惯了,不冷。我很荣幸,因为他告诉了我,自己别觉得冷,那么就温暖了,穿着什么服装有什么关系呢?他给了我一个金蔷薇。”

这些话我都没有想到,当然想到了也很难说出,因为太文气了!

我看看表,正好是十点。捡烟头的人应该下班了,他和媳妇要回家去了。他们回去吃一点暖和的东西,然后暖和地睡吧,明天还要捡烟头。

我明天也会好好地坐在台上讲,而且也许还会讲这个小站上的冷清故事,我们要习惯在小站的冷嗖嗖里,我们甚至要习惯而且满足地当一把扫帚和一个畚箕,我们别以为自己是头等的,然后活得哀声叹气。坐在暖和里看得见冷,站在寒冷里却觉得暖和,才是真的头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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