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里的光阴

作者: 沐刃2022年01月08日散文随笔

洪久坳的清晨,一般是被挑水人敦实的脚步声慢慢唤醒的。

毕竟,洗漱啊煮饭啊洗衣啊,都得靠从井里挑回的活水。这些大清早挑回的清冽泉水,不会存放在水桶,而是倾注到大大小小的水缸里。

对于乡邻们来说,一天的活泛,似乎都从这一缸清亮里,有了美好的起点。

水缸有大有小,都是陶制的,记忆中我们家至少有三个:最大的那个是保障日常用水的,外面有一个起保护功能的木制缸架,带有可掀开的盖子;中等规格的,是用来装碾谷后剩下的谷糠,那时候谷糠是喂猪的主食之一;最小的那个,好像是年底时母亲用来装米粑粒、高粱粑粒什么的,用清水泡着。

水缸的体形像一个下小上大的圆柱体,上腹部往外凸起,广口,外部粗糙,内壁则光滑——它是个实诚的人,你装进去多少,就能舀出多少。水缸的胸怀是如此坦荡,更不打一点折扣。

关于水缸,小时候有些令人好奇或费解的趣事。譬如,当人弯着腰把头探入缸内,耳边便会有嗡嗡作响之音;如果在里面说话唱歌,声音立即会被放大。后来才明白,那是一种最简单的物理现象“共鸣”。还有大人常说的谚语:“水缸穿裙子,天就要下雨”。所谓“穿裙子”,是指在水缸的外表面,平着水面所在位置往下,因为缸体内外的温差导致空气中的水汽凝结,出现一层密密麻麻的小水珠——这便预示着,天快下雨了。

那年头,大抵每家的水缸都是满的。老一辈常说,水就是财,缸满财旺。我觉得,无论贫或富,无论夏与冬,一口水缸里盛放的,都是一家人清清浅浅的光阴。

如今都市里的孩子,对于水缸、扁担、马灯、风车、水车等曾经的乡村生活及生产用具,大多是没有见过、摸过的,只能靠想象。我儿子虽然在他奶奶家见过满是灰尘的、如今早已废弃的水缸,但是,他怎么会理解,不挑水就没得水用,而洗个澡仅能有大半桶水的拮据与不便?

当然,并不是所有父辈的苦难或欢乐,后人都要尝试。毕竟,时代一直朝着轻松、便利、人性化的方向演进,不用水缸的日子,人们其实生活得更好了。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当年刚从上架嫁过来的大嫂还没有习惯喝开水,夏日里忙完农活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用水瓢从缸里舀起生水直接“咕嘟咕嘟……”

我也喜欢听大哥、二哥,更多的时候是自己挑水回家后,把水注入水缸时那欢快的“哗哗……”声,觉得格外畅意,内心满是成就感。

小时候,有件事母亲一般是交给我做——水缸盛水久了,缸底就会积一层水垢,母亲觉得我心细,交给我来刷洗放得心,这便是清“缸脚”。母亲常说,看哪家人勤不勤快,看看他家的水缸干不干净就知道了。

把水缸侧倒之后,我先用丝瓜瓤把缸子内壁和底部细致地刷洗一遍。然后,用木水瓢在缸子里反复戽水冲洗,边冲洗边连水带渣滓舀出来倒掉。舀到后面,水太浅了,水瓢不行时换成搪瓷小碗来舀,最后用干净的洗碗布抹干净,就成了。

清洗水缸之前,我有时会玩一个游戏——用右手把缸里剩下不多的水沿着顺时针方向搅动,随着速度不断加快,缸中水在既有的空间里呈现出漩涡状,令人浮想联翩……

我记得,大凡村里哪家有了红白喜事,除了从别人家借方桌和条凳、碗筷,往往还要借几口水缸,因为办酒席的用水量不小。

用了多年的水缸,难免出现裂缝,就会渗水。这时,母亲就会请人来补缸。只见师傅搬来一张小长凳,慢慢地把水缸侧倚,使之固定在长凳上。随后,他用小榔头熟练地在水缸四周不断轻轻敲击,通过声音的差别来判断裂缝的位置。如缸面发出“当、当……”的悦耳声,说明没有问题;若发出“咯、咯……”的破碎声,则表明该区域有裂缝,用画粉做上记号。

随后,师傅右手拿着小榔头,左手拿着一枚尖尖的锤子,沿细缝左右两边均匀地打上几处凹眼,凹眼并列相对,然后用一种“门”字形的小马钉嵌入凹眼处,并微微敲击,使之平贴在缸体上。沿着裂缝走向等距离把马钉加固后,便开始填补粘合剂。粘合剂随调随用,大多用细铁砂与盐卤调和而成。填补时沿缝隙涂抹,片刻之后,粘合剂膨胀堵住裂缝,并与缸体紧紧粘合,便告完工。

记不清是谁写过,“水缸不会说话,水缸里的水就是水缸的心思,清净明亮,能照见一个人的灵魂。”是的,水缸不但蓄静气有涵养,也足够敞亮和清醒。在我看来,水缸更像个哲学家,它其实是空的代言人——因为空无,便能拥有(或储存)。但这个有,是有限度与边界的,恰到好处便功德圆满。

那些年天天离不开的水缸,如今在洪久坳已不多见,但那些经由它存储过的光阴与记忆,和美与简单,却是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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