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街树马缨花

作者: 肖复兴2023年02月11日生活随笔

合欢又名马缨花,是我国一种古老的树。夏季开花,花期很长,花很漂亮,纤细似羽,绯红如云,很轻柔很缠绵的感觉,远远望去,像一片薄云彩,只待微风一吹,立刻就能飘飘欲仙欲飞。花的颜色是那种绯红,不是大红,更不是猩红,也不是粉红;大红太艳,猩红太媚,粉红太小家子气。绯红恰到好处,云生岭上,月到波心,让夏天的炎热化为了清浅与清凉。

合欢不仅花特别,叶子也很奇特,细长如芊芊手指,昼开夜合,敏感犹如含羞草。夜晚,月光或路灯的辉映下,绿叶如穗,颔首低垂,朦胧一片,风吹叶动花摇,浓郁如沉沉湖水轻轻荡漾起的涟漪,间或摇曳的叶间露出夜空一角的几颗星星,如萤火虫一闪一闪,梦一般引人遐思。

在老北京,合欢曾经作为街道的街树,比在庭院里甚至宫廷王府里,更漂亮,更有色彩,更有传统,更是与北京城相匹配的一道靓丽的风景。只是,这样的风景,已经成为历史。

最早读清诗:"正阳门外最堪夸,王道平平不少斜;点缀两边风景好,绿杨垂柳马缨花。"说明种合欢为街树,早在清代就有了,正阳门外,前门大街两旁,当年种的就有这种合欢。

后来,读到芥川龙之介写的《中国游记》,在这本书里,他两次提到了合欢树。一次是从辜鸿铭家出来,朝着东单牌楼他住的旅店走去的路上,说是"微风吹拂着街边的合欢树".另一次他说:"合欢与槐树的大森林紧紧环绕着黄色琉璃瓦的紫禁城。"后者说明当时长安街的合欢树的茂盛,前者则说明东单大街两旁当时是种着合欢树的。

还看到邓云乡先生的文章,说景山前街也曾经种的街树是合欢。

前几天,看到北京出版社新出版的《北京味儿》,瞿宣颖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所撰写的《故都闻见录》一文中写道:"民国三、四年间,东西长安街一带,广植德国槐和马缨花。此二木皆易长,至今长夏垂荫,与黄瓦丹垣,映带成至美之色彩。"

这样就可以佐证,合欢作为街道的行树,在北京是有传统的,有历史的,且曾经一度辉煌。

清诗所言是清时之事;芥川龙之介是1921年从日本来北京所见;瞿宣颖说的是上个世纪一十年代至三十年代的事;邓云乡说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也就是说,合欢树作为街树,曾经从清末一直到北京和平解放,绵延未曾中断,起码拥有过半个多世纪乃至近一个世纪的历史,是很长一段时间一道美丽的风景。曾经,合欢树以它独特绰约的风姿,盛放在北京的夏季。

合欢树作为街树的街道,我有幸见过一条,便是台基厂。台基厂正对着王府井,从童年一直到1968年我去北大荒,在这条老街上走了小二十年。那时,我家住在附近,特别是长大上学后常去王府井的新华书店看书或买书,必要经过这条台基厂老街。暑假的时候,街道两旁,合欢树开满一树树绯红色的绒花,走在这样开满轻柔的绒花的树下,斑驳的花影洒在身上,如小精灵一般不停跳跃,人就像踩在绯红的云彩和迷离的光影上面一样,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毫不夸张地说,在我的眼里,有这样两排合欢树的台基厂,是满北京城最漂亮的一条街道了。

一别北京六年,1974年,我从北大荒重返北京,重住老院,重去王府井,重走台基厂老街,才忽然发现一街的合欢树竟然荡然无存,一棵都不剩了。一下子,心里感到是那样失落,忙打听,才知道前几年这一街的合欢树就被砍光了。

如今的北京街树,漂亮的有很多,有名的是夏天南池子的槐荫夹道,秋天钓鱼台的银杏铺地。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有哪一条街道两旁种有合欢树的了。想起瞿宣颖说它:"长夏垂荫,与黄瓦丹垣,映带成至美之色彩。"这样的认知,不知是不是有人不再相信了。我信。我一直渴望着,北京城,能有一条街,两旁种植这样至美色彩的合欢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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