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了

作者: 王玉凝2023年04月07日心情日志

我和弟弟,是在夏天周遭满耳的知了声中长大的。儿时,我们不知虞世南的咏蝉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但我们熟悉"知了叫,割早稻;知了飞,堆草堆;知了死,吃白米。"这句家乡农谚。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声,响彻村里村外时,农人正在田野里挥汗如雨收割稻子;知了满天飞舞时,稻子已经脱粒归仓;等到哪一天你突然发现周遭阒寂,知了杳无音讯时,乡村人家已吃上了油亮亮的新白米饭。

弟弟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们一起打枣摸瓜,一起抓鱼捕虾,一起跳房子抽陀螺、滚铁环……姐弟俩在一起做过最多的,还是想尽法子抓昆虫。

春天,麦苗油绿、油菜花金黄时,我们不仅会到花丛中捉蝴蝶,还常常从农舍泥墙的小洞里掏蜜蜂。在这个花粉广布甜腻的时节,蜜蜂在泥墙上密布的小圆洞里钻进钻出,看得我们心痒手也痒。于是,我们就用竹扫把上折下的细竹枝,哆哆嗦嗦地将它们从窝洞里掏出,速速塞入小玻璃瓶中,再往瓶里嵌入两枝油菜花,然后快乐地看着它们在里面扑腾。夏天,我们到打谷场上捉蜻蜓,在树林里捕知了。秋天,我们在草地上逮蚂蚱,到沟渠里掏蛐蛐。冬天没啥可抓了,那感觉真是时光漫漫暗如夜。

这其中,我们最喜欢玩的是抓知了了。暑热正午,趁着父母打盹犯迷糊,我们便扛着一根梢头固定了网兜的长竹竿去抓知了。循着知了叫声的方向轻步缓行,在斜枝密杈间来回搜觅,直到眼睛发酸发胀,终于发现那个小黑点后,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过去。这时,知了似有警觉,停止歌唱。在天网即将扣落的瞬间,它突然发出一阵高亢的锐鸣,展翅高飞。不过,随着我们的经验越来越丰富,手法越来越娴熟,它成功逃离的机会慢慢少了,再少了。

除了抓知了,偶尔,我们也会捉一只知了幼虫,放到床上的蚊帐壁上,观察它是如何变成成虫的,大约相当于看"金蝉脱壳"吧。家乡人不吃蝉蛹,但母亲是北方人,有一次她见我们从土里挖了许多,就用油炸了来吃,我也没觉得有啥特别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吃蝉蛹,后来再没吃过,虽然有人说其蛋白质含量高,是绿色食品,但我觉其品貌不美,敬而远之。诚如孔子所言"色恶,不食。"

我们还捡知了壳,用它们和摇着拨浪鼓走村串户的货郎换糖吃。这些货郎,不只卖针头线脑之类的家庭日常生活小物件,还摇着拨浪鼓,一边吆喝着:鸡毛鸡肫皮牙膏皮,拿来换糖吃哟。熟悉中医的父亲后来告诉我们,知了壳学名"蝉蜕",辛凉解表,可入药。

这样的快乐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

那是个夏天的清晨,我读五年级。上学路上,我在河坎边的一株小楝树上轻松地捉了一只知了。此知了文静淡定,不吵不闹,觉其无趣便顺手将其塞进裤兜,然后,就忘了它。上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订正试卷。数学老师个矮寸头,疾言厉色。手里攥根棍子在黑板上敲敲点点。天气酷热,外面知了聒噪,师虽昭昭,生却昏昏,全不知老师所云。突然一阵"知了……知了"声响彻教室,师生一片哗然,接着,所有的目光盯住了我。我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裤兜。

俗话说,花开一春,蝉鸣一夏,而这一声"知了"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回响。自此,我告别了知了,告别了童年。

如今,我和弟弟都已过不惑,认真地过着平凡的生活。弟弟幼时哭声嘹亮,成年后声若洪钟,其声远播天地。当年,父亲给我弟取名"远声",现在看来这个期许,原来是可以实现的,倒也名符其实。

故乡已在浩浩荡荡的城市化进程中沦为湿地。每每忆起故乡儿时,弟弟总会说:那时,夏天中午我们不睡觉,扛着竹竿抓知了,捉了好多啊!

是啊,我们捉了好多知了,还抓了好多好多其他昆虫。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抓它们呢?

现在的我知道,一只蝉从幼虫羽化而来,通常需要在地下蛰伏几年甚至十几年,而等到它破土而出飞上枝头时,寿命也只有一个夏天。为了太阳,为了歌唱,生命虽然短暂,却无怨无悔。蝉的这种挥洒生命、纵情高歌的诗意,被历代文人不断歌咏。而我们孩童时所知晓的,只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包括土地、庄稼、河流、楝树以及知了。

我的所谓成长,也就是知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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