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

冬日的阳光，薄金似的，堆在人间，难得的透亮与温暖。

沿着小区河边的小径，我走在阳光里。夹岸的柳树，经初雪的偷袭之后，有些憔悴，但叶子依旧密实。柳是落叶树木中率先挂绿、最后收绿的，它在阳光中熠熠着，让人瞧着心安。

阳光里走着的，还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我绕了两圈，见一老人准备攀台阶。他弯腰吃力的样子，足见腿脚硬邦邦的。他右手按住靠上的台阶，就势坐了下来。

一个阳光极好的地带，背靠一座公用的小房子，是老人们经常聊天晒暖的好去处。台阶上有掉下的叶子，我伸手轻轻地拂了几下，老人开口说，坐吧，不脏的。我不好意思地坐下了。被初雪擦洗过的台阶，的确很干净。

我和老人并排坐着，阳光包裏着我们，暖融融的。我问，叔叔今年高寿？他说七十九了。对这个数字，我很敏感，这也是我父亲的年龄。对父母的同龄人，我一向很上心，不由得偷窥老人。他面相平和，笑眯眯的，手里捻着一枚柳叶，轻轻打着旋儿，像小风车似的。我忽然心一动，感觉他的神态，像极了我的父亲。眉宇间有份憨厚与儒雅，是走过大风大浪之后方能拥有的安详。可惜我的父亲，已辞世十年了。

这时，三位老太太转悠过来，一位围红绒巾的说，坐上面凉不凉，也不带个垫子。老人不言语，只是笑。

老太太们又绕河边转了一圈，红绒巾又停下说，快该做饭了，你回去不，我要回去了。老人还是笑而不语。

我估计，他们是老两口，就说，阿姨，挺暖和的，再晒会儿吧。阿姨对老头说，那我回去了，你可别又摸错了。我说，你们住几号楼？阿姨说，5号楼。阿姨看老头没有回去的样子，就说，那我回去做饭了，你下台阶扶着旁边的树，慢慢下。

阿姨的话，掺和在阳光里，暖暖的，我都快要融化了。

我和老人，仍旧坐着。我一会低头刷刷微信，一会抬头看小河里的柳影摇曳，也有几朵白云跳在小河里洗浴，波光一漾一漾，锦鳞似的。老人坐着，像座寂静的山，似乎空空的，手上把玩着树叶。时而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笑笑我也笑笑。

当我起身说再见时，老人拍拍腿笑着说，我也要回去了。一起经过我家楼下后，我们分了手。但当我走进家门时，一扭头却惊呆了，老人竟尾随我而来。他平和地笑着说，你妈做好饭没有？多么相似的一幕，我的泪就要掉下来了。此时我才转过弯来，顿悟了阿姨说的一番话，老人原来是真的摸错了门。

当我送老人到5号楼下时，阿姨正在找呢。老人的女儿，年龄和我不相上下，拉着我的手说，老爸近来脑子不好使，但很听话很安静的，一般不走远，就在小区内转悠，可也孩子似的，离不开老妈的方向盘。女儿说着，爱抚地拍拍老人的脸，当年可是大军人哟！老人只是笑。

大军人？我的父亲当年也是，20世纪50年代的海军军官，常伴风浪来来去去，巡游在南中国海域。但人抵不过岁月，抵不住疾病。父亲老去了，平和安静地老去了。那种隐忍的安静，是一种优雅，也是一种尊严，暖暖的，也痛痛的。

又一日，当我的目光再次投到那个阳光地带时，老人依旧在。如蜜的阳光，涂满了老人周身，他安静而空茫，像一座雕像，手指捏着一枚落叶在转动。我的面目柔和，向他微笑，致敬。

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