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大嫂

作者: 吴厚炎2020年12月02日亲情文章

我同大哥是同父异母兄弟,却没有疏离的感觉,或许是作为兄长的天性,一直视我为小孩吧。

他年幼时患过“天花”,那命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因而取名“长龄”。其实按字辈,他叫“厚诚”。还真如其人:目耳口鼻,配上略呈“国”字形的脸型,加上宽肩厚背,显得气正稳沉。他爱京剧,算不上票友,清唱。他模样就适合演“黑头”,包公一类的人物。可惜他一辈子没当过官。常带我去听戏,闲时又教上几句。“文革”中我能教老师唱“样板戏”,就因这莫名其妙捡来的“底子”。

我们的高祖,是从浙江吴兴赴贵州上任的道台,介于省与府之间的正四品官员。但我们的祖父并非嫡出而是庶出,相当于中央军地方军的区别,较之于正房,自不能高视阔步。这种出身,要么堕落要么奋发。祖父是光绪年间的武秀才,能以“缮写”而任民国省政府的主任科员,大约不全靠文凭。也许他早就想出人头地。大哥作为长孙,受祖父潜移默化以及读书写字时的耳提面命,就势所必然。在“万般皆下品”的年代,他的愿望就是能读书。但为了减轻祖父的负担,小学毕业即辍学,以成绩优秀和漂亮的毛笔字,考入民政厅,继承祖父的衣钵。这时他才十五岁,我四岁。六年后,贵阳解放。

解放前夕,民政厅人员四散,他留了下来。后以民政厅“缮写”员的身份,同解放军办理移交手续,并协助军管会接管厅里的档案。后来听说,全省的敌伪档案,唯民政厅最为齐全。不知他算不算有功人员。

大哥虽是旧政府留用人员,也许因年轻,正派,积极上进,进了贵阳市公安局。

我读初二时,他成家了,嫂子是大方(大定)一地主女儿。不知甚么原因,当时竟未参加他的婚礼。直到进入高中,才见着嫂子。真是一见难忘:眉黑睫长,明目皓齿,蛋形脸粉白、透红、滑润,五官协调,轮廓分明,性格开朗爽直,又不失分寸,那就不是一般的漂亮,可称之为俏丽了。后来,我对大哥说,人说“黔西大定一支花”,这公安局的“花”到了你手上?大哥笑了:“她刚中学毕业,甚么都不懂,我们正好坐对桌,就经常帮助她。”双唇牵动略宽的鼻翼和浓眉大眼,得意之中显出无邪和天真。这就是缘分吗?那也未必,恐怕还有大哥的自信、能力、经验,以及为人的和善忠厚吧。大嫂也并非什么也不懂,解放不久,她就投身革命,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足见他的审时度势和政治敏感。

新旧交替的年代,鱼龙混杂,才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镇反”、“三反”和“五反”。大哥的政治热情如同他与大方姑娘的恋情,天真而浪漫,以为积极参加运动,就表示进步。谁知,有人揭发他参加过特务的外围组织,系“特嫌”。于是拘禁——审查——释放。反反复复,直到1966年,仍然查无“实据”。“文革”中,他乘两派争斗,从乡下到贵阳看我。我提到“特嫌”一事,他说:“现在的造反派,又翻老账。其实,那特务组织只在大、中学校发展成员,我连中学都没有进过,如何加入?恐怕是解放初我揭发上司贪污收缴的金表惹的祸,那人现在还掌权呢。”并提到协助军管会接受民政厅的事,意思是有功人员竟遭“下放”。我想,也许还有一个情况:有人认为像大哥那样身份和脸貌,不该有那样的妻子,以致嫉妒而生恨?人心难测,倒不一定是情敌。贵阳的亲戚不少,多半敬而远之,连父亲1965年来信也说大哥“他有反革命嫌疑”。大哥单单找我摆谈,可见他的心境。我只能默默递上二十斤粮票,他乡下行医时方便些。

大哥的处境正如曹操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既然不“弃”,就放置某个角落,说不定到时有用。大哥就被下放到大嫂的老家,大方县羊肠坝。既截断同贵阳亲戚的联系,又不怕大嫂家的地主崽子“翻天”。大嫂除了成分不好,历史清白。若是母系社会,三个年龄加起来不过二十四岁的孩子,就可以在母亲卵翼下温暖过日子。但父系社会不能倒退母系社会已是革命常识,让三个孩子到边远落后之地生活,就有父权追踵母权之嫌,不知这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

为让孩子心灵不受政治伤害,办法只有一个:离婚。提出申请时,有人说是“踩假水”。大嫂莞尔一笑:“他是反革命,我能不划清界限?”之后,她居然将三个孩子弄回贵阳。以大嫂的姿色和能力,她完全可以找个靠山改换门庭,这风气又非创举,容易。但她离婚后偏要担风险为大哥奔走鸣冤。这已是后话。

现轮到大哥自谋生路了——居然走村窜巷非法行医,钻了缺医少药,法制不全的空子。此于国家不幸,于己有幸。他后来对我说:“当第一次蹲下卖药招揽病人时,双腿竟一时弯不下去。书香门第的吴家弟子沦落到做游方郎中,真愧对祖宗。幸好他不顾祖宗的脸面,终于弯腿。否则,作为身躯是站立着了,作为“人”,怕是永远站不起来。这期间,他又特地从乡下回贵阳邀我上坟。在风凄草衰的荒坡上,他面对亲自书写的祖坟及父亲的石碑,闭目而口中有词,不知是乞求他们的保佑还是期盼宽宥。

如今,去政府的一些部门办事,哪怕是个办事员,脸色也很难看,那是权力凸显所致,而在黑白颠倒的“文革”,那情形就可想而知。我不知大嫂为大哥的甄别改正是如何求人的。如果不卑不亢?过于自信?大吵大闹?让人反感;理直气壮?还欠火候;声泪俱下?惹人心烦;屈腿哀求,则显心虚;花言巧语?近于阿谀……如果不是政治气候改变,大嫂的诉求,即便雨露梨花楚楚动人,唤起恻隐之心,并碰上实事求是的人,那“特嫌”问题也不会解决。这时大嫂已在拘留所工作,有个叫罗马的人,经常被犯人“欺侮”。那牢头的手段,同电影电视展示的如出一辙。大嫂知道罗马是文化人,且遭遇同大哥相似,就设法保护。当许多人“革”文化的命的时候,她在保护“文化”,爱屋及乌吧。这罗马后来创办贵州日报的摘编小报《文摘》,我还帮忙推销过。

大哥终于回到公安局。之后,复婚。

“拨乱反正”期间,大嫂参与办案。许多人上门求助。一天,大哥看到家里的礼品,说:“你收人家东西?”大嫂说:“就是点烟酒”。“你不晓得吴家的门风?”大嫂有些委屈,跑大哥的事时,也曾礼尚往来,不免争辩几句。大哥是会计,某日,他对当出纳的嫂子说:“你那样做账不行。”“不行?人家都那样做。”“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不免又争吵起来。三十多年后,侄儿学文对上述情景还记忆犹新。

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哥的命运,特别是三个小孩的出息,全靠大嫂。仅念过初中而考上西南政法学院的学文,后来当上了处长,大哥翘起拇指对我说:“哈,相当于以前的县太爷呢。”粲然甜美的一笑,露出缺角的门牙,依然是憨厚之态。

为供给两个上大学的儿子,大哥曾为第七砂轮厂等国营企业算账。那“成本会计”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之后,还给财经学院等高校上课。中午不便回家,就借影院的闹中取静养神。闲时,有金融之类理论文章见于贵州日报,书法作品赴日参赛获过奖。还帮衬大女儿开店卖鞋……

也许因为劳累,大哥六十多岁时患上癌症。但凭自学的医疗知识和办法,他居然活到八十岁。我手头就有他乡下行医时的“中医秘方验方”,涉及内、外、妇、五官、泌尿、皮肤等科。也许,只有大哥这种以健康心灵弥补生理缺陷的人,才会面对坎坷的人生,自强不息……

当我把《兰文化探微》一书,献于他灵堂之前时,嫂子说:“怎么不早点拿来?”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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