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

作者: 吴玲2020年12月16日心情随笔

苏州留园路有家面馆,叫“镇江锅盖面”,那回我吃的是“菌菇拆骨肉面”——小店招牌面。高汤、小刀面,除却拆骨肉,还搁有芹菜、木耳、莴笋、辣椒、圆葱、菌菇、胡萝卜、西葫芦,一大海碗,堆得冒尖。吃起来很鲜很香,就是没多少面味。

常听人念叨徽州的面,说是浇头好。面从沸水里捞出,再从案板上的杯杯盏盏、坛坛罐罐里加上自己喜欢的浇头,多到七八样,原本浅浅的一钵,即刻变得殷实丰厚。浇头多过碗里的面。徽州家常面的浇头,除了肉、笋、蛋、炸酱、时蔬,还有腌渍物。徽州的刀板香和豆腐干,都堪称极品。见过去徽州旅行的,回家啥也不带,就拎几刀刀板香,几叠豆腐干。在徽州,一碗面上没有浇头,像是很不体统的事。我在徽州也吃过几回面,我把面和浇头稀里哗啦一搅拌,不像是吃面,像是吃和菜。

我教书时所在的幼稚园请过一个厨子,杨姓女子,肤白、眼黑,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给孩子们做饭,一周一次面食。她蒸包子、包饺子、制烧麦,不要人帮忙,看她包饺子真是一种美的享受。乌发挽一个髻,戴着帽子口罩,就露两只黑亮的眼睛。她喜欢给孩子们做削面,面揉熟后放在案板上,几大团,抱在掌中像玩魔术。她削面时,面皮雪片一样朝锅里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孩子们亲热地喊她“杨姨”,一到吃面时就兴奋,小肚子一个个胀得圆鼓鼓的。她做的类似山西的刀削面。她果真就是山西的俏婆娘。后来,我们换了一个男厨师,除了蛮力,余者不及她多了。

记忆中最好吃的是母亲的手擀面,宽若细指,用筷子挑起一根,能举过头顶,吃到嘴里,有种绵软的韧劲。用柴火煮的一大锅面,只放盐和一点猪油,就非常好吃;面汤亦很好喝,又稠又醇。王祥夫先生有篇吃面妙文,说他请朋友吃面,只请他们吃菜吃面,那大锅面汤,是要自己留下来慢慢享用的。面粉是端午的新麦碾成的,我母亲说,这面特别“养人”。吃手擀面似乎都是夏天的时候,那时蝉声如雨,田野上花团锦簇,一到傍晚,成群结队的蚊子蜢虫直往人的脸上撞,星星和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我们在门口的老榆树下,吃过多少回母亲擀的宽面?不记得了。

小时候还喜欢吃一种挂面。我们村做挂面的是一个退伍军人,排行老四,人们喊他“四瞎子”,小孩们则称呼“瞎四爷”。他的一只眼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子弹打中,瞎了,就习了家传的这门技艺。他与我父亲交谊甚厚,是都有行伍经历吧。挂面一般是过年吃,所以一到冬天,他家门口就挂起一排排“面帘子”,暖阳下亮闪闪的一大片,很是壮观。挂面晾干后,叠成麻花状盘在筛子或箩筐里,村里人就拿豆子稻米去换挂面,或者拿麦子请他加工,付一点加工费。空闲时,他也挑着挂面担子,到邻村去卖。“瞎四爷”的挂面,银丝一般,怎么煮都不浓汤。我们家里大年初一吃的面,都是“瞎四爷”挂的。过年时家里来亲戚,要“下茶”,以示诚挚与敬重,也是扯一撮面,加两三只白煮蛋,往往是鸡蛋留在碗里,面条吃得一干二净,客人还一个劲咂嘴,说“好面,好吃”。

往日乡下一到年节,常看见送亲的队伍,新娘子和一群姊妹排成一列纵队,趔趔趄趄地走在白雪皑皑的田埂上,除了妆奁等物,肯定少不了一篮子挂面。这叫“喜面”。新媳妇回娘家给小孩子“抓周”,姑爷的肩上多了一副担子,箩筐上铺一层红纸,再压两条方片糕或两包红糖,那担子里挑着什么?就是挂面。取祝福、吉祥、长寿之意。

面条,是一种家常美食,旧时就有“北方面条,南方米饭”之说。现在不仅中国人每逢生辰必吃面条,而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面馆,还是各式各样的面馆。热干面是武汉特产,超市里天天现做现卖。城市的老街巷,一大早就热气腾腾的,一抬眼,可能就会是一家“沙县拌面”“太和板面”。距离我住处不远的方兴巷子里,就有“老北方炸酱面”“陕西面馆”“兰州拉面”“重庆小面”“台湾牛肉面”诸种,这些地域色彩浓郁的面店,因其制作便捷风味独特,很受草根百姓青睐。

还是在姑苏,因为吃面又长了一点学问。是一家叫作“同德兴”的精品面馆,《舌尖上的中国》摄制组曾在此拍摄过。墙上挂有很多名人墨宝。我在茶桌上还看到一张古琴、一本脂砚斋王希廉点评的《红楼梦》,书很厚,纸很旧。店堂里有些嘈嘈切切,混杂低低的吴侬软语,却没有掩住留声机里旖旎婉转的“水磨调”。

“同德兴”的店面不大,一上二楼,就觉得哪里不一样,看了果然是有些不一样。

杨君为我们点的是“枫杨大肉面”,原想就是一碗面罢了,孰料,面汤、面、浇头、茶、小菜都是分别计算价钱的。汤分红汤、白汤,浇头更是多到数种,特色小菜是又精致又可口。点面单上每道面(菜)品看似家常,实则价码并不寻常。已近十点,食客仍络绎而来。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些闲人,况且口袋里又不缺一碗面的银子。

面条可荤可素,可简单可复杂。自从机器快速轧出五花八门的面条,想吃一碗面变得多么简单,但这样的面还是很久以前我们味蕾中留存记忆的面吗?

走在孟冬清冷的街道,这样想着,不免又回头看了“同德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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