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棵树

作者: 张波2021年08月20日抒情文章

那是一棵老榆树。

老榆树长在我家房后猪圈边。它的树围一个大人也搂不过来吧,而主干却不过两米来高,分的杈枝枝桠桠,很利于人们攀爬。

榆树是鲁中山区农村常见的树木。致于人们为什么在房前屋后多栽榆树,我想是因为榆树的花和叶,甚至树皮,都能食用的原因吧。春天开花时,榆钱常成为人们充饥和尝鲜的美味。吃完了花,嫩嫩的榆叶儿也是人们掺着粮食食用的鲜货。而老人们讲,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每逢灾荒年,春天青黄不接时,人们吃光了榆钱和榆叶,最后把榆树皮也剥下来,用磨磨细了,当粮食吃。什么树连树皮也能吃?榆树可真是老百姓的宝!

榆树的花和叶能吃,但每棵树的口感是不一样的。有的树花和叶吃起来甜丝丝的,有的树吃起来则发涩;有的树花和叶饱含液汁,吃起来滑溜溜的,发黏,有的树吃起来木艮艮的,像嚼草一样。

我家的老榆树花和叶吃起来又甜又滑,应该算树中的极品。

春天,风呜呜地从老榆树的树梢上掠过,沉寂了一冬的树枝开始舒展软软的身姿。在某个早晨,树梢上冒出了褐色的苞芽。又在某个早晨,碧绿的榆钱花在天空绽放了。

榆树开花时,村里到处可见爬到树上撸榆钱的人。树上的人撸满一筐筐榆钱,用绳子放到树下来,树下的家人把自己家的箢兜、簸箩装满了,剩余的就分给亲戚邻居。春荒时节,家家缺粮,一筐榆钱,也算不小的人情呢。

我家的榆钱通常是由表哥来采摘的。我父母都不善爬树,而表哥则灵巧得像猴子,几乎能把枝枝杈杈上的榆钱都撸下来。他家人口多,又没有像样的榆树,每年采了榆钱大家伙分一下,好像也成了节日似的。

榆钱采下来,生吃可以嚼得满口清香,烙在煎饼里,就成为美味的菜煎饼。可我们用的最多的吃法,是搀一丁点玉米面,熬成粥。晚上喝两大碗不稠不稀的榆钱粥就睡觉,是不少人家晚间的光景。说不稠,是因为放的面少,说不稀,榆钱总要放足,这可省下不少粮食呢。

榆钱采光了,榆树显得光秃秃的,在万物萌发,花红柳绿的春天,似乎有些刹风景。但过不了几天,枝头的嫩绿就在天空渲染,榆叶儿长出来了。

嫩嫩的榆叶依然是人们果腹的爱物。有时这茬榆叶采过了,新粮依然没有着落,本着采摘方便和节约旧粮,榆树只好再做一次献身。

村里的榆树在麦收来临之前,总要脱掉几层皮。我家的老榆树更不例外。

老榆树承载了我童年太多的记忆和快乐

春天采榆钱和榆叶时,树下常闹成一锅粥。通常是,几个毛孩子穿着敞开怀的老棉袄,先是抢树上掉下来的成串的榆钱吃。榆钱吃够了,就抢树上折下来的树枝。榆树枝上的树皮韧性极好,剥几截树皮一拧一辫,拴在一根小木棍上,就制成了一杆小小的皮鞭,各种有趣的游戏或把戏,就有了出色的道具。它可以是地主的皮鞭,赶牛的皮鞭,也可以是一杆法力无边的神鞭。在某条倒霉的狗警惕性不高时,这条神鞭会抽在它的屁股上,惊得它一声尖叫,绝尘而去。

夏天,闷热的中午,大人们都睡觉了。这安静的时刻,却是捉金龟子的好时机。我们那里把金龟子叫“虫蠖蠊”,还分勤囝(勤恳的)、懒囝(懒惰的)。勤囝善飞,身上的星花清晰而光鲜。懒囝不爱动,身上的星花暗淡无光。

老榆树的树干上伏天里有了虫眼,流出棕色的锯末样的虫屎和粘稠的树汁。金龟子喜欢吸老榆树的树汁,待它伏在树上不动的时候,悄悄走近,轻轻一摁就把它抓在手里了。它的小爪子在手心里挠啊挠,又痒痒又舒服。用秫秸瓤和小木棍插一个横轴能转动的十字架,再用一截细窄的秫秸皮,一端插在金龟子项后,一端插在转动的十字架上。这样,用两只金龟子做动力的风车就做成了。金龟子翅膀一振,风车就嗡嗡转起来。风车的转速非常快,你的脑袋一靠近,就能感到嗖嗖的凉风。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样的金龟子风车,算得上小孩子们奢侈的玩具。

有时候,秫秸皮没插紧,风车倏地把一只金龟子甩了出去。嗡地一声,逃生的金龟子划出一道弧线,就飞得无影无踪了。可第二天,我还能从老榆树的树干上捉到金龟子。

秋天里,山上花椒红了。摘回花椒,在毒日头下一晒,红红的花椒皮和黑亮亮的花椒种就分开了。酥干的花椒皮可以直接卖掉,花椒种人们碾碎了拿来榨油吃。榨油用的是土法子,用蒲包、油砣和压梁。拴油砣压梁的铁锁链要承受三个大石碌碡的重量,那铁索拴在哪里呢?我家老榆树裸露的树根就是一个可靠的受力点。“嗨,上砣啦!”在大人们的吆喝声中,压梁的那头压在蒲包上,这头挂上木板,骨碌碌滚上三个大碌碡。压梁那头拴树根的铁链绷得紧紧的,老榆树似乎有些吃不消,树梢树叶颤抖了几下。但仅仅是颤抖了几下,老榆树又没事一样了。重压之下,蒲包里炒得喷香的花椒种渗出黄褐色的油液,顺着油砣上的石槽流进了人们的盆盆罐罐。

那时节,村民们一年到头难得吃几次肉,平时吃菜能见个油花就不错了。花椒油榨下来,熬豆角,煎茄盒,拌咸菜,擀油饼,再吝啬的人家也要大大方方地吃几天,像过年一样。榨花椒油的几天里,老榆树下飘着香喷喷的花椒油味,让人感到富足的甜美和食欲的蠕动。全生产队的人都要来我家房后凑热闹,一时间,人欢狗叫,老榆树下成了热闹的道场。

这一年,大约是开春不久吧,家家都透出了同样的信息:粮食不够吃。我家的玉米和谷子都吃光了,只剩半囤地瓜干,顿顿吃地瓜面窝头。

父亲就张罗着要“杀”老榆树。我们那儿把伐树叫做杀树。现在看来,这词用得真准确,树木何尝不是一条生命?我和母亲一开始坚决反对。可听了爹的理由,我们就无话可说了:那点瓜干,撑不到新麦子下来。家里没值钱的东西换粮食。这棵老榆树,就是我们救命的稻草。

终于,这一天,父亲请来了拿大锯的木匠。先是几个人上树,把老榆树的枝枝桠桠都砍了下来。树枝堆满了地,人们在那里忙碌,时隐时现,显得很渺小。光秃秃的老榆树站在那里,似乎很无助的样子。木匠们又蹲在地上,拉起大锯,吭嗤吭嗤对着树桩锯了起来。

终于,老榆树轰然倒地了。这棵老榆树,树龄有多少年?它是谁栽的?我的爷爷的爷爷?他栽这棵树时,能预见这会成为子孙们某年度春荒的机缘吗?

过了几天,父亲又请来木匠,把老榆树粗大的树干解成了木板。木板晾在饭棚里,一有风吹草动,不管白天黑夜,父亲就会冲出门去查看,唯恐有什么闪失。

一个早晨,父亲他们约合五六个人推着胶轮车上路了。有人推着用秫秸打的箔,有人推着条编的农具,有人像父亲一样推着木板材。他们的目的地是几十里外邻县的一个集镇,要到那里把自家的物品卖掉,再换成粮食。籴粮食,在那时节的春天,是许多家庭都要面对的现实。

黄昏,母亲惦着一早起程的父亲他们,让我顺着路去迎一下。我顺着公路走出十几里,迎着了籴粮而归的人们。虽然劳累了一天,但他们有说有笑,一身轻松,看来对收获都满意。父亲的车上,有两大半口袋粮食,要比别人多一些。那就是用老榆树的生命换来的,全家熬春荒的口粮。

月亮升起来,四周山野蒙眬。村庄在前方,充满期待。日子将继续过下去,但老榆树,永远不会在视野中出现了。

弗雷泽在他著名的《金枝》一书中列举了世界上很多民族“树神”崇拜的例子,认为“树神具有造福于人的能力”。  我虽然没有崇拜树神的情结,但我相信,如果我们家的老榆树有灵魂的话,它的灵魂是高贵的,因为它的生命充满了无私和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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