咥馍

作者: 米抗战2021年10月03日生活随笔

馍是北方的叫法,南方称“馒头”,这两个词虽指代的是同一种传统面食,但在我的情感意识中,前者远比后者更简练,更亲切,更具烟火味更具生活气息。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我更喜爱听前一种叫法,在上嘴唇与下嘴唇的轻触之间,一个平和温情的“馍”字仿佛能氤氲出一缕淡淡的麦香味,让人禁不住想起平阔阔八百里秦川那随风摇曳的金色麦田。

幼时在乡下,我们一群孩童时常会唱这么一首儿歌:“弄啥好?过年好!吃白馍,砸核桃……”,歌声中充满了对吃上一口白面馍的美好憧憬。在过去餐食寡淡的日子里,能咥一肚子新蒸的白面馍,也会让人浑身的关关节节都舒舒坦坦的。

关中人咥馍向来十分讲究。咥馍者不论年龄老幼,对馍的外形、色泽、口感都有着极高的审美。一盘馍端上来,这第一眼一定先审视馍的外形和色泽,泛黄的是碱过了,裂缝的是面旺了,起坑的是火欠了……一时间评点得蒸馍者脸红到耳朵根儿。看似平平常常一个馍,在关中人眼里绝不止一个浑圆的半球型那么简单,馍做得好不好往往会成为评判一个人心灵手巧的考卷。

从秋播选种开始,关中人就为来年能吃上一口味道纯正的白面馍劳神费心了。待新麦子磨成粉,一多半都会用来蒸馍,经发面、醒面、揉面、试碱、攒馍、蒸馍六道工序,每一道都得细心操作,万万马虎不得,方能蒸出一锅好馍。说起蒸馍,攒馍算是蒸馍过程中一道关键工序。如果说试碱决定一锅馍的成色,那么馍攒得紧不紧实就直接关乎馍的口感。一个攒得松松垮垮的馍,吃起来自然会欠缺嚼劲。在看似短暂的攒馍过程中,攒馍者须得沉下心,以指尖感知面的弹性和韧性,只有将指间的丝丝力道和对家人的殷殷爱意一点一点攒进馍里,才能将馍攒得饱满圆实,润泽发亮,才能显出一个好馍应有的精气神来。

一个馍要攒成什么样才算好看?要攒几个回合才咥起来劲道?或许只有母亲的手才知道。母亲对馍有着最朴素的审美标准,这个审美标准既关乎馍的模样,也关乎馍的口感,一锅馍蒸出来要经得起一家人口舌的咂摸,才算是口味纯正的好馍。我自不及灶台高的时候起,就常常踮起脚尖看母亲攒馍,她沾满白面花花的手虽写不出漂亮的字,却能将攒馍的技法深谙于心,攒得一手好馍。烟熏火燎的灶房里,她弓腰凝神将一团又一团面捏进指间,在虚蜷的掌心里三翻六缠十二转,借着一股巧劲忽而一停,案板上随即就稳稳妥妥地蹲起一个姿态润圆的馍来,一个、两个、三个……不大工夫,荆篦上就围满了圆墩墩、胖乎乎的馍,好似一群招人爱怜的白瓷娃娃。待锅中泛起水花,经硬柴旺火一蒸,热气腾腾,麦香四溢,诱得人腮帮子一酸,霎时间涎水肆流,开了胃口,来不及洗手,趁热掰开一个热馍,再抹上新泼的爨香的油泼辣子,撒上细末子盐,一口气能咥五六个。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关中娃,没有谁不是咥着自己母亲攒的馍长大的,吃惯了母亲攒的馍,偶尔吃上一回别人家的馍,嘴就会自然而然地认生,牙与舌头也配合得不再顺溜,嚼来嚼去总觉着欠点啥。

说到底,馍在关中人的生活里,也像面条一样是三餐不离的主角,是支撑生活的台柱子。平日里,从早到晚,喝稀饭、咥扯面、咬葱嚼蒜,关中人的嘴边总少不了一口馍,没有馍的日子对关中人来说是不实在的。一年四季,婚丧嫁娶,蒸馍绝对是其中一顶一的大事,用精收细磨的上等麦粉,请四里八乡的头号把式,为的就是能蒸一锅嚼劲十足的好馍。在这些宾来客往的场面中,馍的面相直接关乎主家的脸面,待客的菜品是否合乎客人口味,往往不及一笼蒸得暄腾腾的白面馍更能撑得起面子,甚至最平常的请客吃饭,关中人通常也惯于以面打头,以馍收尾,饭后一个馍,那是对客人实打实的终极关怀,容不得接二连三的推辞。

咥啥?咥馍。最是妙哉当属关中方言中的这个“咥”字,其音借丹田之气自齿间迸发而出,讲起来语音浑厚,铿锵有力,听起来又大有斩钉截铁、气吞山河的豪迈气势。一个“咥”字出口常常能瞬间激起人的食欲,继而无论黑馍白馍都能咥出高兴,咥出欢乐,咥出幸福。“咥”字之于馍正如“吼”字之于秦腔,其所彰显的正是关中地区千年积淀的秦风秦韵,要是换了别的什么字,那感觉就会绵软无力,那浑厚的底蕴就会大打折扣。

“咥”的意蕴三言两语道不尽,但咥馍的气势却人人都能展现:一个馍捏进手中,寻合适地儿一蹲,提眉瞪眼,大嘴满满咬一口,继而圆鼓着嘴细嚼慢咽,任由丝丝麦香在舌尖与齿间漫漶……以这般豪迈的吃相去咥馍,三下五除二,好几个馍就下了肚,大有风卷残云之势。

在关中这片土地上,一个能咥又能干的人常常被人们视为生活中的英雄。平日里,顶风冒雨出一趟远门,或迎着太阳下一回地,只要是地道的关中人都会随身带着几个馍的,这一习以为常的举动并非懒得做饭,而是为了挤时间赶活计,跟平平淡淡的日子拼劲头。每当行远了,干累了,啃几个馍,灌几口水,迅疾就能重新恢复体力,继而一口气忙活到日薄西山。自苦水窝窝里里一脚一脚趟出来的关中人,从不认为干咥一个馍的日子有多么不堪,倒是大鱼大肉之类的吃食反而会让人的肠胃起腻。

有馍在身,日子不愁。老辈人常说“苦日子锻造硬脊梁”,惯于随身带几个馍奔日子的关中人,个个都是能受得起天磨的铁汉子。“秋播百亩田,夏收堆满仓,蜕皮留麦粉,蒸馍万里香。”馍的滋味悠远绵长,馍的故事林林总总,馍在充实关中人肠胃的同时,也在锻造着关中人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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