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家井的伯妈

作者: 冯小忠2021年10月17日生活随笔

我所有关于长沙市井生活的认知和印象,都来源于我的伯妈,来源于伍家井。

这种记忆的底色,像莫奈,又像《重庆森林》:朦胧模糊的大面积的灰、蓝色的画面中,偶尔有一线橙色的灯光透过,一缕白色的炊烟飘过,一只断了线的红色气球,在灰黑的瓦屋上空升起。

准确地说,伯妈是我的大伯妈——父亲有两个哥哥。伯妈长得很清秀,五官清晰,小巧的个子,一头短发,眼睛清亮而有神,偶尔抽两根烟。父亲的老相册里有一张他们几兄弟年轻时在爱晚亭拍的黑白照片,伯妈穿一身修身的呢子大衣,站在大伯伯旁边,笑颜浅浅,俊秀时尚。当年,哥哥姐姐尚年幼,母亲在很远的坪塘上班,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父亲也忙于工作经常出差,父母亲恳请伯妈帮忙,将哥哥姐姐寄在她伍家井的家中抚养。我出生后约一年,爸妈再次将伯妈接到我们家,请她老人家照顾。

伯妈家的房子,是伍家井灵官巷巷子里一间白墙青瓦的砖木平房,房子有个麻石台阶,面积不大,两间房带个阁楼,与邻居共一道墙。一间房她自己住,一间房归政科兄住。政科兄不是伯妈亲生的儿子,是带的,但伯妈和大伯伯对他视如己出,我们也一直把他当一家人,蛮亲的。巷子不长,但很幽静,除了隔壁邻居和叫卖的小贩没什么人来往,简陋的房子仅靠屋门和厨房的窗户采光,整个屋子,一到天黑或者下雨,就靠一盏白炽灯,给屋子带来橙色的光芒。记忆中我们喜欢爬上木楼梯,到黑黑的阁楼里玩耍。

父亲十分敬重他的大嫂,逢年过节,必带我们去伍家井看望她。那时候,伍家井属于市中心的中山路商圈,去伯妈家也很方便:坐上1路车,到小吴门站下,从长沙国药局——当时长沙市最大最全的药店,里面曾经有真正的虎骨酒——旁边有一条不起眼的很窄的小巷,沿着小巷的麻石路,七拐八拐,就到了伯妈家。另一种走法,就是沿着湘度宾馆对面的宝南街走,拐个弯就到了伍家井。还有一种走法,就是沿着中山路到了与蔡锷路交叉的红路灯后,在日银大酒店往南走,几分钟就到了一个公共厕所,厕所与老市教委之间有一口井,这个井,就是名副其实的伍家井的所在。

伍家井是当地居民的福井,井水清澈甘甜、源源不断。为防止废水流入,井口有凸起的边,但没有建井台。每天清晨,伯妈都要政科兄拿个木桶去打井水,做菜烧饭。附近的居民也聚井汲水,洗菜洗衣,喧闹非常。伍家井巷子的路,是麻石板子路,伍家井的井口也是麻石砌的,经年累月,这些麻石被磨得光滑而圆润。打小起,父亲经常给我们念一些与长沙地名有关的句子——“东西红木四牌楼,楼中走马,彭左陈洪伍家井,井内泉嘶”,里面就有伍家井。“九夫为井,四井为邑”,而今,我思忖“市井”的涵义,市井,市井,没有井水哪有街市,又哪来老百姓的营生和烟火气呢。

或许有这井水的因素吧,伯妈做的饭菜特别好吃,她蒸的肉丝丝入味,入口即化,她做的蛋味道鲜美,被我们誉为“天鹅蛋”。只要知道我们会过去吃饭,她总是提早准备,用心思、花时间,用那炉小小的煤火,慢慢烹煮,做出的饭菜,有一种特别香甜的滋味。母亲说,我小时候,伯妈用瓦罐子煨红薯饭喂我,把我喂得肥肥胖胖的,像地主崽子。

伯妈记得我们每个人的生日,她用最原始的办法把它抄在墙上的挂历上,一目了然。我每次去她工作的小卖部,她总是自己掏钱给我买糖吃,要么就吩咐政科兄带我去蔡锷路上的沙利文买。当时的沙利文,寸金糖、酥糖、炒米糕、小花片……样样好吃得不得了。

伯妈还有一些民间的小偏方,遇到一些小病小痛,她总有些办法手到病除。有一次,我喉咙里长了个疙瘩,情况十分危急,父亲打听到当时远郊省农科院的一位民间医生擅长治这个。心急如焚的伯妈二话不说,果断抱起我,搭在父亲的单车后,往返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一路颠簸找到医生把我治愈。父亲后来回忆说,当时的单车是倒刹车,他踩得辛苦,而伯妈抱着病重的我,也十分辛苦,却没有半点怨言。

这就是伯妈给我们的爱——素朴而真挚、平淡而温良,如同她的名字“桂英”,清雅无华,却又馥郁芬芳。伯妈,如所有长沙街巷市井的普通女人一样,勤于持家、坚毅能干、果敢担当。

1994年的一天,父亲突然接到通知,伯妈走了。我们匆匆赶往伍家井,迷蒙的冷雨中,只看到一口木棺材孤零零地摆在清冷的麻石地上,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的伯妈寂寞地躺在里面,那一年,她才62岁。伯妈在伍家井住了大半辈子,也从伍家井离开了人间,从此,我们再也吃不到她做的最好吃的饭菜。

伯妈把我们带大,却没有享到我们的福,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伯妈,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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