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精致生活

我一边说话，一边摩挲着我手边的小物件。我说，我们现在使用的这些小玩意都过于精致了。妻子问，什么小玩意？我说，所有的小玩意，比如这支钢笔，这部手机，还有别的。她很奇怪地问我，难道它们不应该是精致的吗？你对精致的东西感觉到别扭吗？我说，不是别扭，是意外。

说过这话之后，我想到其实这正是我一贯的感觉。我曾经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的开头写道：“过于光滑的写字台桌面令我不习惯，我所想要打开的是那些像石头一般粗粝的书本，我所想要把捉的是这世界的灰尘。”

灰尘，我妻子所憎恶的多余物，却是我所需要的。灰尘是时光的稍纵即逝的痕迹，是存在的无言的证明。它是干净的，它的干净是精致之物无法与之相比的，因为它具有时间的本质性，但时光却从不落到精致之物的表面，而精致之物除了表面、实际并无内核。

精致之物的另一特点是合适。一切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从里到外被显明的逻辑所统治，不会有任何意外。这是工业的，或者说是信息工业的象征主义。这种象征主义说，既然你有手机，你就应该并且能够完全地表明你的存在状态。但是，谁能呢？没有人能够。信息工业的承诺是一种不可能的象征主义，因为它试图取消存在的时间本质。

精致生活的特点也是光滑，合适，没有意外。因为光滑，人的意图就不会受挫。因为合适，人已经不应该有任何意图了。一切都合情合理，所有意外都已经被预先消除。

爱情等等也都成了常规化的。如果你爱她，你就不要跟她结婚——因为结婚意味着不爱。如果你压根儿就想着不能够爱她，你就跟她一起做一些疯狂的事吧，因为精致生活中的疯狂是不会有意外的。

婚姻是人之间最具本质性的相遇。因为在那里漫长的时间将最终化为一个实体，而且在只有一次的时间之旅中充满了意外，它是一条不可能平坦的充满内在矛盾的道路。这正是精致生活所不要的。精致生活就是把生活进行非本质化的处理，是加工到预料之内的生活，就像加工一个精巧的外壳以便掩饰其内部的空虚一样。

作家、艺术家是所有精致生活的一种意外的存在，也可以说他们存在的意义是对精致生活的一种反动。他们本身是现代社会灰尘一般的多余物。他们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性。他们在时光隧道里跛行着。他们能够认识到时光之旅的非均衡性。因此，当一个作家出现在精致生活中时，它就是一个不和谐音，一个强烈的不和谐音——他是那么急切地要求着破坏这种“精致”，以至于他哪怕沉默着，他的意图也会暴露无遗。但是，现代社会的精致生活中，作家、艺术家却成为装饰物一样的存在；就像有些人把书盒摆到书架充门面一样，作家、艺术家也被当作装饰物般的存在，放在显眼或不显眼的位置——这是个迟早会被认识到的错误。

人从来没有要求过精致的生活，是这种生活来要求人。人应该起而反抗，而不是一味顺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