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饥饿记忆

作者: 李晓2021年11月23日美文推荐

人到中年,我喜欢翻看一些老照片。在这些老照片里,埋着过去岁月的艰难。

一个蹲在巷子里的男人,瘦骨嶙峋,他正埋头啃噬着一个煤炭一样的东西。细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发黑的馒头。这是一张民国老照片,照片中这个饥饿的男人,我总觉得像我当年进城买了一个馒头揣在兜里,一个人走到河坝的安静地方,然后开始贪婪地享受那一个馒头带来的满足。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光头,皱纹密布如老树皮,他抱着一棵榆树,在啃咬树皮,旁边一个人呆望着他,似乎是这男人抢了先,那人还在等着啃树皮。其实照片里这棵树,连树皮也差不多啃光了。

这张老照片一下震撼了我,让我的胃忍不住一阵痉挛。它发生的背景,就是1942年河南大旱。那一年,从河南逃荒到陕西的千万人流中,漂浮着300万亡灵的魂。

那一年的河南,在逃荒盲流中,沿途的树,树皮也被撕光,树皮被磨成粉,人吃了,常常拉不出来,活活就给堵死了。我看见照片中的那些树,树身裸露着,如人的皮肉绽开,看见了血管。说是那一年,有一户人家,最后那一天,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能够吃的都一次性煮了,一家人吃了一顿饱饭,等孩子们吃完,爹娘才说,都等死吧。原来,为了不活活饿死,爹娘在饭里投了毒。一个妇女,饿倒在路上,嘴巴里还含着几根干枯的稻草。还有一个人,出于善心,杀了最后一只羊,一家人吃了,眼睛就瞎了,肚子里几乎都腾空了,这羊肉下了肚,人的肠胃受不了,全身如着了虚火。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因为饥饿记忆深入骨髓,而今肚子一饿,手就不住颤抖,所以一饿,就要赶紧吃点东西来压惊,在老人床头,还常年放着一个馍。

作家莫言,写作的最初冲动,就是出于羡慕一个省城作家,一天可以吃三顿饺子。莫言的童年,饿呀,饿得喉咙冒青烟嘴巴仿佛长出了绿毛,夜里把被子里的棉花也吞来吃了。他写的《透明的红萝卜》,就是关于饥饿的刻骨铭心记忆。

今年秋天,粮食进仓,我回老家。我带回《白鹿原》重新温故,那里有深刻的饥饿记忆。田小娥,这个一生无法把握住自己命运的女人,被愤怒与屈辱的公公一刀刺死,她还怀着孕,饥饿之中正啃着刚得到的一个馍馍,她痛苦地侧过身子喊了一声:“大(爸)啊……”陈忠实先生说,写到这里时,他眼前一黑……

有关饥饿的记忆,如老祖宗的魂一样,来找我了。我想起我爷爷,在我8岁那年,爷爷吞了一口老酒说:“孙子啊,那一年饿得说话也没力气哦,看见东西就想啃一口,咬下去。”我从城里回到村子里,去访问那些亲历过灾害年代的乡人,那一年他们对饥饿的残酷回忆。五保户黄大爷说,那一年啊,村里好多人吃一种白土,常有蚯蚓等从土里探出头来,本地人叫它黄鳝泥。那种土看起来像面粉颜色,松软发白。人吃了,肚子里消化不了,有一些人受不了,就在树上吊死了。可死也没力气了,一个男人,在树上套绳子,磨磨蹭蹭好几次也没成功,干脆瘫倒在地,哭出了声,不死了,死不成就赖活着。

这个活下去的男人,姓王,叫王德贵。他今年81岁了,老伴儿去年走了,儿女们都进了城,他就一个人,死活不进城,在村里种庄稼。望见村里一些土地荒芜,杂草丛生,王德贵就扛着锄头,一锄一锄去锄草,松土,播上种子,坐在土地前喃喃自语。那天我在他身边,终于听清楚了他模糊的喃喃:这些娃娃,没挨过饿啊……而今我那81岁的爸, 吃饭时都要把碗里的每一粒米吃净,有时桌子上掉了一粒米,也要捡起来吃了。我爸是有过饥饿经历和记忆的人。

每一粒粮食,是大地的馈赠,也浸透着农人在风霜雨雪里的心血。那些消失的饥饿记忆,让我们偶尔抬一抬头,或许在云层里,还能看到远去岁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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