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梅

手机铃声响了，父亲兴高采烈地说：“红梅，生日快乐……”

方才记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时针扳回三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一个瘦弱的女婴在啼哭声中光顾了这个贫寒的家庭。在已经有了长女，渴望“以儿防老”的父亲心里，我的出生欣喜中亦有失望。尽管如此，母亲在描述那段过往时，却有说不尽父亲对我的宠溺。

月子中的母亲，幼年的姐姐，以及襁褓中的我成了父亲义不容辞的日常。为了应对寒冬的低温，父亲将我里三层外三层包的像粽子一样，两个装有热水的盐水瓶煨在我的身侧，是那个年代取暖的方式。我那早逝的没帮上忙的奶奶让父亲学会了沉着应对换尿布、洗尿片、包孩子的琐碎。

父亲抱着我熨帖在温暖的怀里，那是寒气盛行不到的地方。他透过玻璃窗，极目外眺，院坝边今年早春拾回的梅树，干瘦得像几根枯藤，原以为长不成器，不想这寒冬腊月竟坚强地开了几朵小花，粉粉的，小小的，溢有清香。父亲看着清瘦的梅花，再看看他瘦弱的女儿，意味深长地对母亲说，二女就叫红梅吧！从此门前那一株梅树在花开花谢中为我迎冬送夏，用他一圈圈的树轮数着我的年龄。

小时候，我是一个让父亲操心的多病的小女孩，常见的感冒、拉肚子总在我身上反复上演，

父亲抱着我焦虑地在医院来来回回跑，操心中添了满额的皱纹。父亲说我是最伤神的孩子，打小体质弱，是各种营养粥、鲫鱼粥、猪肝粥……滋养我瘦弱的身子。门前同样瘦弱的梅树自从为我命名后，也得到了父亲的照顾。父亲给它上肥，修枝，像打扮自己的女儿一样细心地捯饬着。那棵梅树随着我渐渐壮实起来的身板，居然也茁壮了起来，冬日里华丽丽地开了花。我和姐姐在花下跳呀摇呀！笑声中抖落一身花瓣，是父亲眼里最幸福的时光！

夏日里梅树枝叶葱葱茏茏，密密层层，像一顶撑开的大伞，树下是家人傍晚的乘凉之地。那些年的夏天非常的热，屋里像个大蒸笼没法入睡，被太阳炙烤的院坝尚烫脚，母亲铺一张凉席在梅树下，便是我们一家乘凉的好地方。那些静谧的夜晚，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数过天上的星星，听过田野的蛙鸣，在父亲的故事中，被摇晃的蒲扇催眠。

读小学后，父亲总会在一阵鸟声中催我起床，督促我每天树下晨读是他的必修课，而我是那么地不喜欢不让我懒觉的父亲，也一并讨厌梅树下晨读的日子，情绪中对着梅树拳脚相向也是常有的事。梅树知道，那个调皮的小女孩，高兴时在树上涂鸦，生气时对着梅树拳脚相向，贪玩时扭着枝干荡秋千……它都知道，它总是那么优雅地、无声地包容我的小脾气，见证我成长中的喜怒哀乐。

那棵梅树伴我经年……这期间它也曾有过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17岁那年，我已到外地读书，听母亲说一个商人相中了我家的梅树，以合理的价格欲购，母亲自然高兴，父亲却果断地说不卖，理由是大树伤根成活率比较低。母亲很不明白，你收你的钱，管他挖走活不活的？任母亲怎么劝，父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横竖不卖。这事一传出去，四方八邻都知道我家那棵树是父亲的宝贝！

工作后，我回家的时间少了，前几年新农村建设，村里规划修水泥道，要从我家院坝前穿过，多好的福利，却因父亲不同意动院坝前那一棵梅树而无法落实，理由和那一年一样。村主任说干了嘴皮，给足了赔偿，给足了让步，也丝毫没能动摇父亲的决心，谁也强不过我那倔强的父亲。母亲气急败坏地向我们列举了父亲几大罪状：第一村组干部得罪光；第二梅树赔偿的银子打了水漂；第三修到家门口的水泥道改了道。我们也很无可奈何，谁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他成了十里八乡的老顽固。

前年冬天，母亲随我们进了城，倔强的父亲却执意要留在乡下，守着几份薄田和一树花开，在每年的今天从不遗漏地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

“红梅呀，没出去玩吗？”父亲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

“爸，我忙着呢！哪有时间玩！你还有什么事？”

父亲欣喜地说：“梅树又开花了，我给你照了不少照片呢！”

挂断电话，手机里传来了照片，梅花和去年一样开得如画。还有不少老照片，年幼的我在树边玩耍，年轻的父亲举着我采花，教我读书，陪我荡秋千……画风随着我慢慢长大和父亲慢慢变老有了沧桑的痕迹，看着看着，鼻子酸了……对比间父亲一下老了。

最后一张照片，父亲孤身只影，两鬓白发，仰望着一树花开，淡淡的香，浓浓的念……

我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这张照片，泪目中突然明白了梅树的意义。我哽咽着拨通了父亲的手机：“爸……梅花很漂亮……天气很冷，注意身体……”

电话那头一个劲的“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