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烦恼

今天来说说我妈遇到的一些烦恼。我只说一点点。她肯定是不让说的，您也别多问，问了也不说。说多了我会无家可归。

世上有两种女儿，一种孝顺的，一种不孝顺的。到我这儿可能会有第三种情况，介于孝与不孝之间，我管这种情况叫“夹生女”，意思就是说，做母亲的心里会茫然，看眼前此人是她亲生的，但细细一想又觉得更像是别人生的。

我有一次跟她很凶地吵了一架，我说她是我后妈。这仇她记了很多很多年。

说到这儿，诸位就该猜到我顶嘴闯祸的结局了，往后这些年她只要心情稍微坏一点儿就会一点儿一点儿数落给我听，一点儿一点儿，抽丝剥茧，细致如麻，加上她的各种想象，我就成了这么个狠心的人，那么个狠心的人，如何，如何……

早年，她的话特别多，晚年她坚决否认这一点。她坚称自己是个严肃的人，从不跟人多说话。有一点倒是要承认，我妈是个辛苦一辈子的女人。这一点我永远敬佩。

她觉得她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嫁给了我的父亲，成为一个真正的劳动妇女。当然这不是她伤心的原因。她伤心的是我父亲这个人。我父亲这人没什么理想，农活又不会做，他聪明的脑袋也装过许多“一夜暴富”的点子，可都是些白日梦。他年轻时想当木匠，但终究没有坚持下来，想当篾匠，背篓又编得有些丑，好不容易会一样修理钟表和电视机的本事，一转眼智能时代了，他就这么被大时代给抛弃了，终于成了个很穷很穷的老人家。五十来岁总算想通了，既然大钱挣不到，农活干不成，那小钱也是钱，毛毛雨时常有，他一咬牙就在电站找了一份工作，一个月上八天班，工资一千多一点点儿。可惜啊，刚巧学会了上微信，顺着微信广告推送，就这么在我们无法知道的情况下扎入了网上拼购的大军，他那点儿收入，刚好够每月买点儿锅碗瓢盆东东西西，到了月底一清算，“月光族”当得稳稳的。往年他还有些闲钱去旅游，跟他的战友去河口看看牺牲的战友什么的，现在他隔几天就在等快递。中国所有那些快递的运输速度、服务态度全在他的了解中。我妈倒成了个只会发微信语音的老年妇人。为此她着急上火。

我妈的烦恼就在于她把学校里学会的那几个字差不多还给她的老师们了，导致现在这个网络时代，她很跟不上。她写给我们的微信全是错别字，如果不是我们亲妈，谁能猜到她写了什么鬼。她不太会用智能手机，不上锁害怕电话打到满天飞，上锁了又解不开。有一次她用手指在屏幕上滑呀滑怎么也滑不开锁，着急上火就开始爆粗口！她就是个粗人。任何着急的事只有爆粗口能让心里舒服。

“我肯定要学会微信，我抢了别人一点儿钱要还的，不能被人说只抢不发不要脸。”

后来她就学会用微信了，她发现不用写字可以发语音，简直就是专门为她设计的。她看我父亲把微信用成了对讲机，跟几千里之外的人讲话完全就是对讲机的味道，她也这么干：在不在在不在，我吃饭了你吃饭了吗……我吃了我吃了，你吃了吗吃了吗……我在屋头在屋头，你在哪儿在哪儿……

她也学会了发红包。一开始挺大方，而且还手抖、老花眼，一不小心包错了，会发出去一笔“巨款”。最先她发的都是10块11块不等，包5个或9个。后来就不行了，她终于发觉自己上当了，每次别人抢红包之后发出来的钱就像打发要饭的，她不乐意了，感觉自己这么久以来一直在吃亏，于是发誓再也不发超过两块钱的红包了。

后来她就发两块钱的红包。每次包10个。

后来她就发一块钱的红包。每次包10个。

后来她就发一毛钱的红包。每次包10个。

她把一毛钱10个红包一直坚持至今。

她的烦恼就是，发觉有些亲戚朋友变了。怎么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通过红包刷新了认识。怎么能让老年人一直发一直发一直发呢，怎么不自己发一个呢，怎么好不容易发一个也是一毛钱10个包呢！

她就是这么疑惑，疑惑不解。疑惑人性之贪，之可怜可悲，她哧溜发出去一个红包，就被一大群不认识的人哄抢光，连个“谢”字都不带。啊哦，她的钱灰飞烟灭，她看着它们灰飞烟灭。她不会不发红包的，她只有这一个乐趣了，她住在山村里，又老又无聊，又没有朋友，我们也不常在身旁，她连一条狗都没有心劲儿养了，头顶着孤寂蓝天，脚踩着孤寂大地，她干完一天的农活，她想了想，好多人搬走了，好多人不在世间了，还有好多人出去做工了，想想他们空闲了都窝到网上去，她这么寻思着便打开微信看看群友们，群友们好些都不认识，都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这么一圈子绕下来就都不认识了，都是陌生人了，她看他们都不说话都闷着，她也不知道如何与人交流，她这个年纪再结交朋友有点儿笨拙了。于是她试探着包了10个包。一块钱。

我用心观察到的，她就是这么操作她的微信的，她的一天，她的一生，她小心翼翼，满怀期待，又不甘心，又总是失望。

即使我经常回去陪伴她也没用。她还是停不下脚步，去山上一会儿找何首乌、一会儿找魔芋，闲了才告诉我何首乌十块钱一斤，魔芋一块钱一斤。我有时忍不住跟她说，你别找魔芋了，我现在写东西发稿子，你的零花钱不成问题。她不乐意。她说她闲不住，闲下来觉得太无聊。

她如果在哪个群（不知道她有多少群）发了红包，如果有我在里面，那一定会打电话告诉我赶紧抢红包，别让大包落到别人手里了。

天知道她这么麻烦为个啥，怕大包落入别人手里还要发。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她只是图个热闹。一窝子不认识的人哄抢着她的钱，她看着热闹。

不过，她遇到过最烦恼的事，就是去年或者去年的去年，她也记不清了，她说现在一些年轻人太过分了，怎么她刚拿出红包递过去直接就被对方接走装衣兜里了。“以前的人还会客气一下，现在这些人怎么这样了，像欠他钱似的，一句‘谢谢’都不会说，接过去就装起来，装起来扭屁股就走了 ！”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怎么会知道。我是这么跟她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