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在生命里的艾香

作者: 黄和林2019年12月17日抒情散文

我最后一次吃母亲裹的粽子是在十年前。那时,母亲在湛江市中心人民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院。在胰岛素的作用下,母亲的血糖暂时得到控制。临近端午节时,母亲躺在病床上输液,眼睛却总是望着窗外,唠唠叨叨地催促我办理出院手续。

端午节前两天,我接母亲回家。村巷泥泞坎坷,车子进不了。我和大哥搀扶母亲慢慢走着。看到路边绿油油的艾草和蛤蒌,母亲小声对我说:“哥扶我就行,你去摘几捧艾子和蛤蒌。”

我小时候,母亲很忙,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夜晚忙自家副业。有一窝小猪、两三头大猪和一大群鸡鸭鹅等着母亲喂养,还有大大小小十一口人等着母亲张罗饭菜。搓番薯丝,剁猪草,煮猪食,通常是半夜才睡觉。但是,不管多忙,每一个节日母亲都不落下,正穷节蒸田艾籺,四月初八吃使君子面疙瘩,六月初六开芋田、吃芋艿饭,八月中秋吃紫苏炒田螺……在童年的记忆中,每个节日都有自己的味道。

端午节的味道是艾子和蛤蒌味道。五月初一,母亲一大早就煮好艾子水,把我们兄弟姐妹都叫来,用浸泡过艾叶水的热腾腾的毛巾给我们洗脸。母亲边给我们洗刷边念叨:“洗耳,耳聪;擦眼,眼明;艾水洗脸保安平!”黏糊着眼眵的惺忪睡眼经母亲一擦洗,人立即就清爽起来。

从五月开始,家里就溢满艾子的清香。门扉上插着两束艾草,进来出去,隐隐约约的总有艾香绕袖萦怀。夜晚,我坐在煤油灯前写作业,蚊蚋、飞蚁、金龟子,有时还有屎壳郎,嘤嘤嗡嗡,乱飞乱撞。这时,母亲摸黑出去,片刻回来时,双手捧一捆艾子。母亲点燃一把柴草,抓一把艾子放柴火上,顿时烟雾腾起,艾香扑鼻,蚊蚋飞虫立即销声匿迹。

端午节前的那个夜晚,是艾子颜色浸润和味道交织成的时刻。在厨房跳跃的火光中,母亲用一把菜刀紧凑地剁着艾叶和蛤蒌叶。植物的汁液迸溅到母亲的衣衫上,染绿了菜刀和母亲的手,空气中弥漫着艾叶和蛤蒌馥郁的香气。菜刀切剁艾子发出的声音,清脆而芳香,让我兴奋的心在脆响的声音中漂浮着,睡梦中,晶莹的糯米总是浸润着艾子的碧绿和清香。

我小时候身体孱弱,不是咳嗽就是肚子痛,别人一辈子只出一次麻疹,读一年级时我却在一年里出了两次麻疹。那时农村缺医少药,母亲就只能采一些草药回来,熬汤煮水,一碗碗、一盆盆,喝的洗的都冒着腾腾热气。风寒感冒,鼻塞咳嗽时,母亲给我煮一碗艾子水,加几片生姜,吮吸几下氤氲的艾香,鼻窍就顺畅了,喝完满满一大碗芳香而略带苦涩的艾水,咳嗽明显减轻;伤寒肚痛时,母亲焙一把艾叶敷在我的肚脐眼上,只觉得一股暖暖的气流在肠子了缓缓回旋,仿佛母亲的手抚摸过一样。

我第二次出麻疹,母亲认为是她没照料好我,一直责怪自己,因此处处小心在意。我出麻疹满月时,母亲按照习俗,煮了一大锅艾子水倒入木桶,在木桶上架一块木板,把脱得精光的我按在木板上坐着,然后用毯子整个蒙住。母亲担心我被烫伤或被焖坏,拿一个小板凳一直陪我坐在里面。酽烈的艾香和浓厚的母爱交融浸润。黑暗中,我的身体发肤和五脏六腑都受到艾香的淘洗和熏染,我感觉到我像一只埋藏在泥土里的蝉,在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地下坚韧着,时辰到了,我就除掉蝉蜕,滋长出鲜红嫩绿身体,而这种鲜红嫩绿,正是来自艾草的汁液和母亲的心血。

艾子和蛤蒌采回来了,母亲用菜刀剁着艾叶和蛤蒌叶,但母亲只剁了一会就流泪。我要剁,母亲不允许。母亲说,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再给你们包粽子。没想到,这竟然是母亲最后一次包粽子。

第二年五月初一,用艾水给母亲洗脸时,我在母亲的耳边轻声哼唱:洗耳,耳聪;擦眼,眼明;艾水洗脸保安平!此时,母亲躺在老屋的泥地上,母亲苍白的身体仿佛一棵苦艾,与垫在母亲身体下青绿的干草融为一体,是那么恬淡与安然。五月初三那天,母亲离开了我们,从此,母亲包的艾子粽成了我苦涩而芳香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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