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只老鼠老死

作者: 刘亮程2020年04月19日精美散文

我妈种的甜瓜,熟一个被老鼠掏空一个。去年老鼠还没这么猖獗,甜瓜熟透,我们吃了头一茬,老鼠才下口。可能这地方的老鼠没见过甜瓜,我们让它尝到了甜头。今年老鼠先下口,就没我们吃的了。

“白费劲,都种给老鼠了。”我妈说。

老鼠在层叠的瓜叶下面,一个一个摸甜瓜,它知道哪个熟了,瓜熟了有香味,皮也变软。我们也是这样判断甜瓜生熟。老鼠早在瓜苗开出黄色小花,结出指头小的瓜娃时,就在旁边的洋芋地里打了洞,等甜瓜长熟。老鼠不吃洋芋,除非饿极了。只有我们甘肃人爱吃洋芋,吃出洋芋的甜。去年给我们盖房子的河南人和四川人都不喜欢吃洋芋,他们爱吃红薯。

甜瓜的甜确实连老鼠都喜欢,它吃香甜的瓜瓤,还嗑瓜子。有时老鼠把一个熟了的甜瓜咬开,只是为了嗑里面的瓜子,把整个瓜糟蹋了。我们没办法跟老鼠商量,瓜熟了我们先吃瓤,瓜子留给它们吃。事实上,我们所吃的西瓜甜瓜籽,都扔在外面喂老鼠和鸟了。老鼠明知道我们不吃甜瓜籽,我们只吃瓜瓤,瓜子迟早丢在地上给它吃,它为啥就不等一等,非要跟我们过不去,让我们想方设法灭它呢。

瓜糟践完就轮到葵花苞米。秋天收葵花时才发现,那片低垂的葵花头几乎没籽了,老鼠老早就顺着葵花赶爬上来,一粒一粒偷光了葵花籽。我提着镰刀在葵花地里找老鼠漏吃的葵花头,一个个地掀开葵花头,下面都是空的,像一张张没表情的脸。

我们种的葵花一人多高,老鼠得爬上爬下,每次嘴里叼一个葵花籽,得多久才能把脸盆大的一盘葵花籽盗完,又多久才能把一地葵花盗走。老鼠也许不用爬上爬下,它用牙咬下一颗,头一歪扔下来。上面有老鼠往下扔葵花籽,下面有家人往洞里搬运。老鼠甚至不用下去,沿那些勾肩搭背的阔大叶子,从一棵转移到另一棵,挑拣着把籽粒饱满的葵花头盗空,把没长好的留给我们。

最惨的是玉米,老鼠爬上高高的玉米杆,把每个玉米棒子上头啃一顿。我妈说,老鼠啃过的,我们就不能吃了,只有粉碎了喂鸡。

老鼠赶在入冬之前,把地里能吃的吃了,吃不了的也啃一口糟蹋掉,把能运走的搬进洞。我们收拾老鼠剩下的,洋芋挖了进菜窖,瓜秧割了堆地边,豆角和西红柿架收起来,码整齐,明年再用。不时在地里遇见几个老鼠,又肥又大,想一锨拍死,又想想算了。老鼠在洞里储足了粮食,或许就不进屋里扰我们。冬天院子里寂静,雪地上一行行的老鼠脚印,让人欣喜呢。老鼠在大冬天走亲戚,一窝和另一窝,隔着几道埂子的茫茫白雪,大老鼠领着小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细如针线的路。

那时节村里人一半进城过冬,一宅宅院子空在沟里。留下的人喂羊养猪,各扫门前雪,时有亲戚上门,吃喝一顿。

还是有一只老鼠进屋了,它把我们住的屋子当成家。它在屋顶的夹层里啃保温板,掉下一堆白色颗粒。在书架上窜上窜下,偶尔在某一本书上留下咬痕和尿迹。钻进我写废的宣纸堆,弄出一阵阵纸的声音,和我白天折宣纸时弄出的声音一样。爬上我插干花的陶瓷酒瓶,不小心翻倒花瓶。还吱吱吱叫。屋里就我和它,如果它不是叫给我听,便是自言自语了。它应该知道屋里有一个人在听它叫,它满屋子走动,用这些响动告诉我这个屋子是它的吗?

最难忍的是它晚上咬炕头的大木头磨牙,大炕用一根直径半米的大木头做炕沿,木头原是人家老房子屋梁下的担子,表皮油黄发亮,似乎那家人百年日子的味道,都渗在木头里。炕面是木板,贴墙顶天立地一架书。书架的圆木也是老房子拆下的料。当初用木板一格格地封住炕面时,我就想到了这个空洞洞的大炕底下,肯定是老鼠的家了。

老鼠不早不晚,等到我睡下,屋子安静了它开始咬木头,咯吱咯吱的声音响在枕头底下。它在咬炕沿的老木头磨牙。我烦极了砸几下床板,它停住,头一挨枕头它又开始咬。

我在它咬木头磨牙的声音里睡着,有时半夜醒来,听见它在地上走,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

我从厨房带两个土豆过来,在炉子里烧一个吃了。第二天,剩下的那个土豆不见了。一锅拳头大的土豆,它怎么搬走的,又藏在了哪里。

一次我们离开半个月,它把屋里能吃的都搬走吃了,或藏了起来。客人带来的两包小袋装的鹰嘴豆,它从一个角上咬烂外包装袋,把小袋装鹰嘴豆全搬空。我在炕边的洞口处,看见一堆吃空的小塑料袋。它可能真的饿坏了,我在书架上作为插花的一大束麦子,全被它掐了穗头。连插在花瓶的一大把干野花都没放过,有籽的花杆都咬断。

一篮子苹果,吃的一个不剩。留下过年吃的一个大甜瓜,被它从一头咬开一个洞,又从另一端开洞出去。我侧头看它咬穿的甜瓜里面,散乱着瓜子皮,瓜瓤依然新鲜黄亮,本来该我品尝的瓜甜,让这只老鼠尝掉了。

厨师王嫂说,他们家灭老鼠,一是投药,二是放夹牢,三是布电线。

我们院子不投药,有猫有鸡有狗。况且,凡是跟药沾边的我们都不用,村里人打农药、除草剂、上化肥,我们全不用。

夹牢买来一个,铁丝编的方笼子,诱饵挂里面,老鼠触动诱饵,出口会啪地关住。当晚在诱饵钩上挂了半个香梨,老鼠爱吃香梨,上次回家留在书房的半箱子梨都让老鼠吃了。结果老鼠果真进了笼子,咬梨吃,触动机关,铁笼子啪地关住。我们睡着了没听见笼子关闭的声音。可能没关死,老鼠硬是挤一个缝逃了,把几缕灰色的鼠毛挂在铁丝上。接下来的几天几夜,诱饵依旧是香梨,夜里老鼠依旧在床板下啃木头磨牙,就是再也不进笼子了。

我想菜籽沟的老鼠被各种各样的夹牢灭了几十年,早认下这个东西,知道它的厉害了。为了迷糊老鼠,我把那个黑铁丝笼子拿白纸包住,诱饵放在里面,老鼠记住的也许是那个黑色的方笼子,现在笼子变成白色的,它就不觉得危险。

可是,老鼠依然不上当。

我把夹牢移到隔壁房子,想这只老鼠没夹住不进笼子了,别的老鼠会进。结果呢,换了几个房子,还在常有老鼠偷出没的鸡圈放了几天,笼子里做诱饵的香梨都干了,没一只老鼠上钩,好像书院里所有的老鼠都知道这是夹老鼠的夹牢,都绕着走了。

夹牢没用,50块钱买来电灭鼠器,一个简易的盒子,我研究半天没敢用,那个电灭鼠器太玄乎,它直接将铁丝接上电源,拉在地面10公分高处,铁丝上吊诱饵,老鼠看到诱饵会立起身去吃,或将前爪搭到铁丝上,只要一挨铁丝,立即电死。

我问王嫂,他们家的电灭鼠器打死过老鼠多吗。

打死好几个。王嫂说。就是操心的很,人不小心挨上也会电死。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堵住墙根能看见的所有朝外的洞,不让其它老鼠再进屋。这只自然也跑不出去。我只忍受一只老鼠闹腾。我想,老鼠的寿命也就两三年,这只老鼠有二岁了吧,我会等它老死。去年冬天它啃木头的声音好像更有劲,我们忍过来了。春天正在临近,夜晚屋子里没以前冷了,它啃木头的声音也变得迟钝,随着它进入老年,也许会越来越安静,不去啃木头磨牙,它的牙也许在开春前就会全掉了。他会不会变得老眼昏花,分不清白天黑夜,会不会糊涂得再不躲避人,步履蹒跚在地上走。如果他真的那样,我们怎么办?我是说,如果那只老了的老鼠,真的再不惧怕我们,跑到眼前,我们该如何下手去灭了他。

这真是件麻烦的事情。

在它老死之前,我们和它共居一室的日子,好像仍然没有边。我已经习惯它咀嚼木头磨牙的声音。习惯了他留下的一屋子老鼠味儿。每次回到书院,金子都先打开所以门窗,把老鼠味道放出去。我甚至在夜里听不见它磨牙的声音了,是它不再磨牙,还是,我的耳朵聋了再听不见。要说衰老,或许我熬不过一只老鼠呢。在它咯吱磨牙的夜晚我的牙齿在松动,我的瞌睡越来越多,我在难以醒来的梦中长出更多皱纹。还有,在我逐渐失聪的耳朵里,这个村庄的声音在悄悄走远,包括一只老鼠的烦人响动。

终于,我们和一只老鼠一起熬到春天,院子里的厚厚积雪已经融化,冬天完全撤走了,把去年的果园、菜地、林间小路都还给我们。金子打开前后门窗,在明媚的阳光里,要把一冬天的阴气和老鼠味道全放出去。

这时,我看见那只和我们折腾了两个冬天少有谋面的大老鼠,摇摇晃晃走出来了。它迟钝地迈着步子,往敞开门的光线里走。

我喊金子,喊方如泉,喊王嫂,喊烧锅炉的老爷子。

大家全围过来,看着一只大灰老鼠,颤巍巍走出门,它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它老了。它费劲地翻过门槛,下台阶时摔了一跤,缓慢爬起来,走到春天暖暖的太阳光里。它可是一个冬天都没见到太阳,好像晕了,朝我脚边跌撞过来,我赶紧躲开。我被它的老态吓住了。在我们讨论着要不要打死它的说话声里,它不慌不忙,朝有鸟叫和水声的院墙边走去。

它或许记得两年前走进这个院子的路,那里有一个排水洞,通到院墙外的小河沟,翻过河沟,过马路上坡,就是年年人种老鼠收的旱地麦田,那是它过夏天和秋天的最好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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