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作者: 枫雨2021年12月20日情感散文

回忆像墓地,一年去不了一两次。

我不想去,我想把它忘了,彻底地忘记。因为每次去,都是对体力和精力的考验。随着年纪的增长,大哭大笑都成了体力活。而去扫墓,又是需要极其细致的,从物质上到心理上的准备:比如搬出陈年的酒和新鲜的果品,比如找出斯人的一件生时的衣物或玩物,还不得不说说生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话,以及没有完成的约定和承诺……诸如此类,就足以令我劳神动气甚至虚脱。

但仍然不小心,还是要碰到尘封的痕迹。没有事先约定,也没人提醒或通知——回忆就那么不自觉的,不期而至。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碰坏了所有的故事。

轻轻地,屏住呼吸,我偶尔来到你的身边。而你浑然不知。你会听到我的唠叨吗?我会突然打个喷嚏吗?有时候我真这么想:只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徘徊,而被回忆的对象却一无所知,不是太不公平吗!

所以,每年我都在努力,努力把你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才好。时间真的很有魔力,它能不动声色地做工,把记忆一点点抹去,像蜻蜓点水,不留痕迹。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你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我也忘了你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吃辣还是吃甜?你是否和我倚窗观赏过月牙?是否我们在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手挽手地唱过歌……所有这些都已经很模糊,成了山雨来过的雾霭氤氲。你看,我真的很努力。

然而记忆也许可以消退,可是还有些属于记忆边缘的东西,它们很调皮,有时如柳絮,愣往你鼻子里钻。有时像墙壁上的涂鸦,不怕风吹日晒,甚至也不怕雨刷火烧。

比如那年夏天,你出差去了香港,上世纪90年代初的香港。在那里工作的表姐特地带你去观光并问你想买些什么带回去。你说:买些首饰吧!一辈子没给孩子他妈买些什么。于是表姐带你去了金店。你挑了一条项链,样式很土——不是说你,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咋就这么没有审美造诣呢!但是你说,那金链上写着足金,写着成色,嗯,沉甸甸的,价格也合适。回旅馆的时候,表姐给你买了几个芒果,说北京很难吃到,让你尝尝。

回北京的那天,表姐到旅馆去送你,发现她买的芒果还在桌子上丝毫未动,已经有点软烂的迹象。表姐问你为什么不吃?你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带回去给孩子妈和孩子们吃。他们很少有机会吃到这个。表姐听了赶紧告诉你说,水果不能上飞机啊,舅舅!

是吗?你天真地问,像个无辜的孩子犯了错。表姐把芒果扔进垃圾桶,你看着,眼睛里充满无限的遗憾和失望,你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表姐没有注意,赶紧拉你出门去赶飞机。出门前,你又回头看了一眼垃圾桶,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段往事本不属于我的,因为你生前从没跟我们任何一个家庭成员提起过。就像你从来没有和孩子们提过在一段疯狂岁月里被关牛棚写交代材料。(这些 “材料”是我后来在床底下一个铁皮箱子里发现的,沉甸甸的一摞。)从香港回来,你只自豪地把金链子交到妈妈的手里,只说那里的食物吃不惯,还是想吃家里做的饭菜。

十几年后,当我拖家带口地从美国回到北京,见到已经退休的表姐,她才提起这件尘封的往事。她说的时候不胜叹息感慨,而我听的时候,却好像一幅相当熟悉的画面在眼前展开。眼前出现的不是你,而是朱自清的父亲:穿着棉袍,笨重地跳过铁道,胸前抱着几个橘子,放到儿子的手里,然后满意地转身,再次穿过铁路,略显臃肿的身躯渐渐远去……听着表姐的话,我的眼睛里是否有遗憾我不知道,但是我的嘴角微微抽搐,欲言又止。

如今,你给母亲的那条金链子已经传到了我的手里。那是最后一次看到思维还清楚的母亲。她忘了我给她的美金都放到哪里去了,却从凌乱的桌子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盒子,里面就是那条很丑的金链子。母亲说:“我和你爸一辈子也没攒下什么钱,有一点积蓄,我准备给你哥,因为他在国内,要照顾你有病的弟弟。而这个——”母亲的手有些颤抖,她轻轻把金链子放在我的手中,说:“而这个,你拿去做个纪念吧!是你爸给我买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我问他,他到死也不告诉我。”

这条金链子我很少拿出来戴,因为样式真的很土啊!更因为拿在手里,我的心和手会一起颤抖。

回忆像坟墓,我尽量少去,断绝那些想念。因为那是徒然的,徒然疲乏我的身心,也徒然染白了很多鬓丝。我累了,我的精力不够。请你原谅我。

而那些边缘的记忆,如流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滑向我的魂魄,让我心里昏暗的火苗“呼”地跳跃一下,溅出一两颗火星,就把你在我一生的时光,照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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