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苍绿

作者: 刘玉兰2022年03月02日现代散文

我有一颗烟火的心。

可外表不那么写实。这是朋友看过我的文字后揶揄我的话,我笑笑,也不反驳,自己明了就好。

烟火,舒适,明媚,最抚凡人心。我喜欢生活中一切明媚的东西,如乡村黄昏的暖风,吹着正坠下的夕阳,以及追赶夕阳的袅袅炊烟……那是记忆中久远的画面,我在那个画中,走着,走着,从蹒跚学步,到健步如飞,被烟火浊了一身,从此便有了一颗浸透烟火的心。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汪曾褀先生的文字“像一碗白粥,熬得刚刚好”。而我的人生恰恰从喝米汤粥开始,有点重男轻女的姥姥为了不让我从哥哥嘴里抢那少得可怜的奶水,每天不得不踮着小脚围着灶台为我熬米汤粥。刚出生不久,我扁桃体发炎差点封喉,滴水不进,在家里人差点放弃时,命大的我,如苍绿的青苔,有一碗薄粥滋养,居然挺了过来。

慢慢变得生机勃勃的我,绿苔般活得自由、自然、自主,放养练就独立,洗衣、做饭、摸鱼、砍柴……乡村生活为的就是一日三餐,白菜茄子辣椒蚕豆,粗茶淡饭,日子吃出了酸甜苦辣的声响。姥姥住在我家,虽寡言少语,但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烧煤缺引火的柴火,她会看着每天上山砍柴的人家,自言自语:要是弄点松针就好了。为了这句话,十几岁的我挑着箩筐跟随大人起早爬附近的沼山,去薅松针。箩筐不小心滚下山,恼火着,流着泪,连滚带爬地下去捡了再上来,求助不了任何人。姥姥看到不大的一堆松针时,淡淡一笑,一句:饿了没,锅内有苕。并不问磕到否,碰着没,仿佛这是孩子应该做的最稀松平常的事。

姥姥的一生与烟火味纠缠在一起,她的小脚从来走不出家门,烧火做饭、缝补浆洗、养鸡喂鸭……与邻里相处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她的安静,常给人一种清淡、孤绝的气质。几件粗棉大襟衣,白的,黑的,干净到近乎缥缈,是朴素到极点的美。她一辈子应该是寂寞的吧,无儿无女,抱养了自己的侄女——我的母亲,然后,又抚养了五个外甥,无怨无悔。我们自小习惯了姥姥的陪伴,在外疯够了,进门不用喊,姥姥的身影就晃在眼前,从不大声训斥,也从不宠溺娇惯。每天睁开眼,就见她在屋里屋外悄悄忙碌,稀少的白发绾在脑后,干净清爽,小小的一坨,令发量厚密的我羡慕得要命。麻杆似的腿下三寸金莲,在地上点一下,又点一下……一辈子点了多少下呢,偶尔会看着那双小脚发呆,好奇内里到底蕴藏了多少能量?

鸡鸣天亮,催着上学的轻言细语,一遍又一遍,五个娃的学业,串成姥姥日复一日的辛劳。待我们一个个求学远行,她习惯坐在梧桐树下等待,见我们走近,她浑浊的眼神瞬间放亮,依旧浅浅笑着,衣衫干净,发髻不乱,让人有朝霞裹云般温暖。

直至有一天眼前再也没有了姥姥的身影,才突然对她的一生产生浓厚的好奇。站在土灶边,母亲烧火我做饭,我突然发现母亲坐的位置原来是姥姥的“专利”,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就提起姥姥。母亲眼神一下变得遥远,定定地直视前方。原来,姥姥的前半生悲苦无依,太姥姥将她嫁给了一个孤儿,两人你耕田我织布,倒也在清苦生活中寻得一丝甘甜,谁知好景不长,姥姥生子不久丈夫突然离世,而姥姥的孩子——我唯一的舅舅8岁时又因传染病夭折。母亲叹口气,枯老的脸被灶火照得通红:唉,听说那孩子长得十分漂亮,懂事又聪明。我很是惊诧,受过伤的心,总有痕迹,可姥姥不知怎的将那些残破的伤苦封存起来,选择最寂寞的呼吸方式,身如琉璃,活得素淡,清澈。

汪曾祺说:“人的心,是脆的。”想必,姥姥的心生生疼过。还好,后来有孝敬她的儿孙,守着清贫的日子,一寸寸地过,心慢慢过成了淡绿色。父亲从小失去双亲,视姥姥为至亲,我亲眼见他帮老人剪小脚的“鸡眼”,打洗脚水,生活上极是尊重老人家的意见。姥姥想吃点油水了,会随口吩咐一句:泳哎,买点肥肉回来煨汤吧。于是,一大家子都能喝上一碗汤,尽管汤里只有几块肥肉。就是这样平常的日子,烟火味让寂寞枯槁的内心渐渐丰盈,姥姥施施然,终老。

尘世生活不过是柴米油盐,无论好与坏,你都得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喜欢或不喜欢,都是生活最真实的味道。当炊烟徐徐升起,我漫步在故乡黄昏的夕阳里,看沼山的山峦重叠,梁子湖湖水幽幽。黄昏有诗情,夕阳有画意,一颗凡心分外明亮,那里有时光留下的苍绿记忆,在那里,我会感受到许许多多曾经的熟悉,在那里,也总能真切地触摸到有着烟火心的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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