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醉意人生

作者: 皮金玉2022年10月08日亲情文章

外公年满50岁就病逝了,留给我的记忆模糊而稀少。印象最深的是他肝癌晚期瘦骨嶙峋,剧烈疼痛让他日夜唉哼。那种悲苦、无助、绝望,每每忆及,潸然泪下。

外公不识字,但他爱编几句顺口溜。繁重的劳作之余,用顺口溜记录子女成长的点点滴滴是他的一大乐趣。舅舅从小非常任性,外公就以筷敲桌:“马桩调皮蛋,煮粥要吃饭。煮粥他不吃,双脚把碗踢。”夸张的表情配上滑稽的唱词和腔调,终于换得舅舅胃口大好。

外婆一向脾气大,说出的话像机关枪在扫射。一个忙碌而粗糙的母亲,呵骂孩子那是家常便饭。好在外公总能细心体察孩子的委屈,摸摸这个的头,轻声说“乖啊”;或者招招手,塞给那个一颗糖;或者努努嘴,巧妙地把他们支开。这些小小的举动极大抚慰了孩子们的心。

一天,出嫁的二姨哭着跑回家,原来分家时受了公婆欺负。家里人一听她的哭诉顿时义愤填膺,要冲过去理论理论。性急的外婆更是像点燃的炮仗,一手拽过二姨,一阵风似的奔向她家。外公蹲在门外,专注地抽着他的“大公鸡”(香烟牌子),半晌才直起身,进了里屋,拎出半袋大米系在扁担上也出了门。七月天热浪滚滚,外公又拐到镇上买了一口铁锅。到了二姨家,来不及放下担子,外公就喝止住吵得不可开交的婆娘们,转身,请来了生产队长。外公用自己的智慧平息了一场家庭纷争,临走前他又语重心长地告诫二姨:“伢啊,他们错是他们的事,你不能跟他们一样,该孝敬还是要孝敬哈。”外公虽然是个庄户人,但他做人做事有自己的底线,无论跟任何人打交道,宁肯自己吃亏受累绝不愿亏理亏心。

外公最大的缺点是好酒,“馋虫”来了,非得喝一口。贫寒之家,喝的都是两三毛钱一斤的勾兑酒,“有菜三两酒,无菜抿几口”是他的口头禅。一张半旧的方凳上半碗腌辣椒、一根黄瓜或者几粒炒黄豆都是他的下酒菜。他喝酒喜欢一口干,拿起酒杯,眯着眼,脖子往后一仰,只听“吱溜”一声,杯里干干净净,嘴角还挂着一滴、两滴。喝醉酒的外公眼珠红通通的,嘴里含糊着谁也不懂的歌,唱着唱着就哭了,唱着唱着又笑了。这时的外公纯粹就是一个酒鬼,外婆嗔怪他,酒盅都摔了好几回。可他倒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指着外婆一阵阵傻笑。

有一年,在外公家枣树下抓到一条白色的风梢蛇,听说蛇酒可以治风湿,外公咬咬牙买回十斤纯谷酒。几个月后,药酒炮制好了,很多人都来尝鲜。虽然外公不懂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但有人陪喝,高兴得很,又划拳又唱戏,推杯换盏间,酒瓶很快见底了,只剩下白花花的蛇盘蜷在瓶底。落日余晖里,外公的头发有些泛黄,几枚枯黄的枣叶在身边无声无息地打着旋儿。

外公有一张罾网。下雨天河湖暴涨,几里外的碧石湖正是扳罾打鱼的好地方。吃过晚饭,外公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上罾网出了门,毕竟家里很长时间没尝过荤腥味了。直至黎明时分,外公扛着几十斤重的渔具,挂上战利品,才凯旋而归。他总是先拐到我家,母亲打开大门,只见外公咧着嘴,蓑衣在滴水,地上很快就洇了一滩。外公从鱼篓里迅速抓出几条大鱼放进木桶,然后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雨雾中。也许,劳累了一个通宵,能换回孩子们一碗鲜香可口的鱼汤就是他莫大的幸福。

小时候,我总是不明白:外公爱酒,可从不去别家打秋风,哪怕去亲戚家赴宴,美酒在前,也从未醉烂如泥,说他“酒鬼”是不是有点冤枉他了?为何他在家里总是嗜酒如命?他难道不知喝酒糟贱身体?不知醉烂如泥会惹人厌?

现在我想,外公常年打渔,那一个个黑 魆魆的夜晚,身上是凄风冷雨的吹打,脚下是泥潭激流的浸泡,如果没那一口酒的慰藉,何以抵御这人世间的寒凉与悲苦?“独钓寒江雪”的渔夫有一条孤舟可依;“柴门闻犬吠”的夜归人还有一盏灯火为他点亮;更不用说“拄杖无时夜叩门”的诗人尚有腊酒鸡豚可待。外公如果知道会因酒染病,会因此早逝,会给家庭带来沉重打击,他一定滴酒不沾!很多时候我们以爱为旗,勇敢披荆斩棘,最终留给至爱的人却是伤痛。只是斯人已逝,纵使解得其中三味,纵使青鸟殷勤,谁为之悲?

一晃,外公离开我们已经40年了。当年逾古稀的老母亲拎着大包小包隔三差五出现在我家门口,这与当年外公送鱼的画面何等相似?只是做子女的在惊喜之余心会隐隐作痛。我的亲人们,真的不希望你们为了爱我过度透支健康。现在生活富足有余,你们好好保重身体、幸福安度晚年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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