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上的那片云

作者: 麦浪[文集]2023年07月26日心情随笔

  2023八一航展正在长春如火如荼的进行,作为自己的老部队,离开已经快50年了,但军人情结一直梦绕于心;今天无意中翻出40年前复员后写出的这篇小说,虽然时代已经久远。但读起来仍能感觉到时代的火红........!
在我的写字台上,摆放着一架飞机模型,模型机头的标识非常醒目—“08号”。
“08号”始终呈现的是一种冲天姿态,犹如一把利剑,急于刺破苍穹。然而,它又像一把钢刀,多少次在我心中深深地划出血痕,使我深深地陷入苦楚之中。
几年来,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无数次摩挲着模型机身,凝望着它的雄姿,年青的心中翻江倒海,幕幕往事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是三年前一个八月的早晨,朝霞洒满天地,我所在的部队机场格外忙碌。主跑道上,一架架战机正在备航,犹如待发的箭。而副跑道旁,各类人员和车辆正在有序备勤,恰似一张拉满弦的弓。整个现场生龙活虎,一片沸腾,恰似大型乐队在演奏一场战地交响曲。我在外场休息室,整理完为飞行员们准备的点心饮料,就和一些地勤人员愉快地交谈着。不一会,副团长进来了,他一边整理着飞行抗压服和氧气面罩,一边对我说,“你要的那架战机模型,放在我宿舍办公桌上了,你交班后直接去取就行了。”
9点以后,我交完班,就一路小跑,到副团长宿舍取回了战机。拿着这架心仪已久的流线型的飞机模型,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将飞机举过头顶,模仿着各种飞行动作,嘴里不断下发着口令,“左转”,“俯冲”,“砰砰砰”,“拉起”。边玩边想,今天副团长飞的是“08号”,干脆这架模型也叫“08号”吧……正玩得高兴,突然,机场方向传来了凌厉的警报声。我心里一紧,不好,出事了,我拔腿向机场休息室跑去……!
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08号”战机在飞行训练中机翼突然折断,副团长来不及跳伞……!
接下来的几天,悲恸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部队,诺大的军营格外寂静,好像一切都处于凝固之中。机场上,两条宽大的跑道,静静地铺在大地上,就像塑成的一副挽联,在寄托着无限哀思!
那几天,我强压痛苦,只知埋头干活,默默地没说一句话。班里战友也不用我安排,都自觉有序工作着。等工作一结束,我就一个人躺在机场跑道隔离带的草丛中,呆呆地仰望着天空,让眼泪尽情地流!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一只鹰在天上飞,飞得很高很远,渐渐地,“08号”又在我眼前变得清晰起来……!
我和副团长的接触,从我进入部队就开始了,那时我还在新兵连接受训练。
夜已深沉,我艰难地在地铺上翻了一个身。白天的全副武装长跑训练,加上刚刚进行完的紧急集合,折腾的我的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舒服。尤其是白天塞了一肚子的高粱米,到现在还觉得腹腔火烧火燎。于是,自小未曾远离家乡的我,想起了父母的呵护,想起了兄妹的谦让,特别是想起我上车前母亲转身抹泪的情景。还有白天班长那无端的一嗓子呵斥,使我颇觉冤枉和委屈。迷迷糊糊之中,几滴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就在泪眼朦胧即将进入梦乡时,我觉得眼前有白雾在飘,抑或还有轻微的沙沙声。我轻轻睁开眼,看到一只用纱布蒙着的手电筒从我眼前扫过—我明白,首长查铺来了。我感觉脸上还有泪水,忙地把头缩到了肘下,故作沉睡状。少顷,我觉得一只大手在我的背上轻拍了两下,尔后,一切归于寂静。
三天以后,是星期天。我原准备趁休息去会会老乡,连长把我叫住了,说让我到副团长那去一趟。我莫名其妙又有些紧张,神情兮兮地到了副团长住处。一进门,副团长没有说话,自顾盯着我看,把我盯得好不自在。半响,点了一下头,呵呵笑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壮实的大小伙呀,说说,为什么半夜哭鼻子?”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那夜是副团长查的铺。
见我吱吱唔唔没有直接回答,副团长又问,“是班长欺负你了吧?”我忙说,“没有没有,那晚有点想家。”副团长听我回答后说,“爱家的人做人有感情,我当兵快二十年了,现在还很想家的。爱家,就会爱国。我还以为是班长欺负你了,要是班长欺负你,就对我讲,看我怎么修理他。”紧接着,副团长又给我讲了他当兵哭鼻子的故事,和当兵要善于改造自己的道理……。
渐渐地,我的拘束感消失殆尽,也和副团长互动起来。看我也随和起来,情绪也挺好,副团长一时兴起,就随手拿起了二胡拉了起来。
从副团长起弓一霎那,我就暗笑,水平太一般了,音律不准,运弓不匀,他拉出的音调犹如一扇老朽木门发出的开门声。要知道,我可是对民族乐器有过几年的专业训练的。我耐心地看着副团长摇头晃脑地“开了半天门,”趁他一个空挡,就接过二胡,调了一下琴弦,熟练地演奏了一曲独奏《子弟兵和老百姓》。顿时欢快流畅的乐声充满房间。
副团长一见这状,疑惑地看看二胡,又看看我的动作,搓了一下手,嘴里嘟嘟囔囔的说,还是我来拉,嗯嗯你拉的没味,还是我来拉……。
副团长的身材并不怎么高大,但却非常魁梧,一身黑里泛红的飞行服绷在身上,显得充满活力。他长有一脸络腮胡子,但平时刮得非常干净,有时胡子长起来,给人非常威武,但又不失亲和。特别是他那地方口音非常浓郁的普通话,说起来从不刻意掩饰,给人有种狂放的感觉。我非常欣赏他站在部队前训话时的自信,并想像他在天空中带领机群翱翔的英姿,每当看到他,心里就特别踏实。
他的家住在离机场不远的市区,但他却不经常回去,总爱和我们战士搅在一起,打球,下棋,侃大山,还会参与我们战士间为一些鸡毛蒜皮小事,而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回家了,又爱约我们几个相对比较熟悉的战士到他家里玩。其实,他更放不下的是那把二胡,有时哧哧拉拉地一个人拉上半天,还觉得意犹未尽。
他爱战士,但严于要求战士,原则问题绝不儿戏。有时严的苛刻,甚至可怕。
当兵一年多后,我就被提为班长,副团长得到消息后,比我还高兴,特地拿来照相机,给我们班照了合影。嘴里还一改“小刘”称呼,一个劲地“班长班长”的叫,把我叫的屁颠屁颠的。
当兵两年就有些油条了,环境熟悉了,业务顺手了,胆子也就大了。
那年七月份,第二期学员飞行训练正进入高潮。一天下午,我接到通知,第二天要飞复杂气象科目,让我们为飞行员凌晨备餐,于是,我做了简单安排。第二天凌晨一点,我准点起床,先到外面看了一下天气,只见明月高悬,星光闪烁。我嘴里嘟囔一句“这天肯定飞不成”。因为整天和飞行员呆在一起,对他们的飞行业务也有所了解。飞复杂气象科目,复杂气象是必备条件,按我们的话,最少也应该是个阴天。于是我就放松了神经,看了看正在梦乡里的几个战友,真的不忍心喊醒他们,就一个人静静地到了餐厅,只做了几项表面上的准备,听了听远处的公鸡打鸣声,然后,坐在凳子上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断喝惊醒了我,“谁在值班?”我连忙起来,一看是副团长,就轻松下来。副团长一见我睡眼惺忪的样子,疑惑的问:“你的人呢?备餐好了吗?”见副团长问话,我大大咧咧地说,“团长你看,日头就要出来了,飞什么复杂呀?”副团长没有接我话,而是严肃地问,“你接到停飞通知了吗?”我一看副团长严肃起来,心里也有些毛,嘴里支支吾吾起来。副团长显然非常生气,粗粗的胡子茬也好像竖了起来,他喝了一声,“现在立马准备,要是误事,我处分你!”说完,噔噔蹬地离开了餐厅。
我立刻紧张起来,火一样的唤醒了战友,加倍努力干起活来。正在准备当中,停飞命令下达了……。
我像泄气的皮球松弛了下来,心里还很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觉得副团长小题大做。此后,副团长过来就餐,还和过去一样跟我们开开玩笑,没有再提早上的事,我见状也就不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谁知,周末团里在机库召开大会,副团长当着全团的面,将我的这件事抖了出来,并且拍了桌子,发了脾气。会后整队撤出时,我觉得全团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尴尬得无地自容,心里狼狈透了。
年轻人爱耍脾气,会后第二天,我就开始压床板了。其实压床板并不舒服,压一天两天还可以。第三天就开始浑身上下不舒服,是说不上来酸痛,脑子也会变得混沌,恍惚隔世之感,说实话比坐牢强不了多少。但自己觉得委屈,和首长顶嘴是军中大忌,为了抗议,闹情绪时压床板就是绝招。那天会后,我对班里工作做了安排,就躺下压床板了。压到第二天,连长到我宿舍地来了一趟,看着我眯着眼睡觉,就对着我的脸吹了一口气,“睡着了?”见我没回答,就笑眯眯地不动声色走了出去。第三天上午,营长也来到我的宿舍,转了一圈,在我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没说一句话也溜了出去。他们走后,我心里自叫苦,咋都不给台阶呢?压到现在浑身都麻木了,早知道还不如去猪圈清理猪粪了。
机会来了,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床上磨叽得难受,正想着如何下台阶,只听通讯员在外大喊,“一班长,副团长电话”。听到这声喊,我真的佩服部队领导的教育艺术,不早不晚,火候拿捏的太准了!但我还得装硬,回了一声“病了,不接!”过了一会,通讯员进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副团长说了,你这个兔崽子要是耍架子,他就亲自来。”听他一说,我有自知之明。当着通讯员的面,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故意把头发整的乱七八糟,有些萎靡地去了副团长的办公室。
我一声报告后,副团长抬起头,本来很严肃,可能看到了我的颓废劲,就忍不住笑了一下……之后,他收敛笑容,非常严肃地和我谈了话。
这次谈话,没有客套,没有安慰,直奔主题,只谈利害关系,刀刀见血。通过谈话,我有生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军人的责任!
自那以后,我狂放的性格自觉有了收敛,也更加敬重各级首长,无论生活和工作,都更加规范和严谨。
星转斗移,日月轮回,渐渐地和副团长接触多了,感觉副团长外表、性格非常豁达,其实内心世界很丰富,只是常常把爽朗留给别人,把忧郁,把惆怅留给自己。造成人们对他性格认识的一种粗狂假象。日常生活和工作当中,他的内心常常会溅起一些涟漪,这些涟漪会一圈一圈扩展,逐渐地汇成波浪,冲动着他的内心世界,从而引发他对宏观格局的思考,对国运的思考。这就是他看问题比一般人深刻的修行。
又是一个闲逸的周末,我顺着营房林荫大道,溜达到新落成的飞行员之家。在他宿舍,我看到他的面前堆放着许多有机玻璃几何体,他拿着小锉刀,又是磨,又是划的。我进来后,他也不搭话 自顾忙得不亦乐乎。我蹲在他旁边,看了一会,才发现他在做一个飞机模型。半晌,我说,“团长,你发的那么多模型还不够用呀,还要你亲自做?”他一边忙一边说,“我做的这个,和发的是两码事”。我说,“你做的怎么不一样?”他说,“今天没工夫和你扯,等组装好了再给你讲。”
几天后,我惦记着他做的飞机,就抽空又到了他的宿舍。看到已经组装好了的飞机,我笑了,说:“团长,你做的不是飞机,你做的是条鱼!”因为团长做的飞机太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鲸鱼了。副团长没有笑,而是给我做了讲解。他说,“你看,这机身就像鱼的流线体,可以最大减少飞行阻力,提高机械能。这是可変翼,可以翻转,以便最大限度地调整飞行姿态……。”最后他又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参考国外的资料,做出的个人想象。”“现在,咱们的飞机比国外有很大差距,飞行员飞的再好,也比不上科技的力量呀!”副团长给我谈的,我觉得对我都是十分遥远的课题,但看着他严肃的表情,我没有再敢插话,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最后干巴巴说了一句,“团长,你真行!”
不过,我能体会到副团长的忧虑不是凭空的,我在阅读飞行员杂志时,经常发现某国又出了新机种,仅凭造型看,我们的战机和他们的就不在一个档次。而看看我们机场经常来的飞机,大都是一些老旧型号,甚至,还有不少建国初期的飞机。尤其是去年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们就没有使用空军吗?如果我们空军够强大,为什么不用呀?渐渐地,副团长的忧患意识也感染了我们战士,使我们内心真正感受到军人的责任和压力。
…… ……
一阵轰鸣声传来,跑道上一架民航客机正在起飞,轰鸣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坐起来,搓了把泪水已被风干的脸庞,目送着客机渐渐远去。我发现客机飞去的方向,天空很蓝很蓝,天空的尽头,漂浮着一团洁白的云,那云孤自地停留在空中,长久没有散去,我长久地看着,长久地看着……。
副团长牺牲了,他给我留下了这架“08号”!也给我留下了无尽的绵绵思念!
如今,我已离开部队两年了,很多军人习惯都已改变,但不变的是在部队养成的仰望蓝天的习惯。在部队我喜欢看战机在蓝天翱翔,到地方后,我更喜欢看白云在蓝天上飘。我觉得白云虽然没有战机生动、威武,但白云更浪漫,更潇洒,虽然带有淡淡的忧伤,但却自由狂放,信心满满。当然,每当看到了白云,我就会想起了我心中的“08号”。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副团长又来查铺了。我的眼前又出现了白蒙蒙的光,我猛地一下坐起,“团长……!”
梦醒了,那是一道晨光,暖暖地照在枕边。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爬起床来,走到阳台上。初春的的清晨很安静,太阳刚刚升起,深邃的天空显得非常湛蓝,我深情地仰望着,仰望着……!
作于一九八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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