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关的那九座坟茔

作者: 茶乡组织(向卫华)[文集]2020年06月17日心情随笔

作家高建群在他的一篇题为《扶路遥上山》的文章中,开头就这样写道:“我的手一提起笔来就颤抖,心也窝得难受,几次动笔,都半途而废。”此时,我写这篇文章时,处境与心情同高建群写那篇文章时一样,我明白,我不能很有条理的将这篇文章写出来。

好多年前,我在断龙山乡政府工作的时候,曾多次到过白溪关,这里有个电站,当年修建时是古丈县的重点工程,建成后能发电3750千瓦,对于发展工农业生产,改变山区面貌具有重大意义。因此,县革委会决定连续六年都要从全县抽调三千多名青年民兵和工程技术人员参加工程建设。工程初建期间,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吃荞糊,住茅棚;施工条件十分险恶,攀绝壁,爬悬崖……但建设者们的热情却十分高涨,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先后有李忠德、包良科、梁必富、向昌顺、鲁邦和、莫清明、田开银、周美英等九人为此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一个个沉甸甸的名字,在白溪关的山野里留下了九座坟茔;其中李忠德和包良科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是梁必富,五十四岁;其余的都只有二十来岁,连婚都还没有结,真是花一样的芳龄啊,就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孤零零的躺在一抷黄土堆里。这些人都埋到白溪关一个叫巴惹的地方,但是具体埋在哪个地方,那时我就不知道了。我曾问过很多人,想在他们的指点或领路下,去拜谒这些为工程建设而献身的忠骨,可大家并不关心这事,我的心愿也就无法了结。

说句实在话,我从内心里崇拜那些敢为天下人先,为正义的事业和他人的幸福而献出生命的人,不管这些人的结局最终如何,也就是说是否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在我的心目中,他们的形象都是一样高大的,纯洁的。不能说没有被追认为革命烈士的,就不具备革命烈士的素质,而是因为没有某种客观条件。我常想,如果没有那些敢于为正义的事业和他人的幸福而献身的人,我们这个社会将会是什么模样呢?我不敢假设。

今年五月,古丈县老区办约我编一部三十多万字的《古丈革命老区发展史》,把“老区英模”专门作为一章来写,涵括所有民政部门认定的革命烈士和省部级以上劳动模范。于是,我想到了白溪关,想到了白溪关的那九座坟茔,我应该去拜谒,把他们的事迹写进这部书里,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时也了结好多年前的心愿。

怀揣一颗敬畏之情,我们驱车从县城出发,前往白溪关电站。宋波站长和潘大刚主任站在办公楼门口等候我们,寒暄后,听说我们要去拜谒烈士坟墓,面色有些凝重。宋波站长感叹地说:“烈士们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有人来看他们。”说的时候,几欲哽咽。

烈士们埋葬的地方并不远,就在电站大门口,转个大弯,约三百米的地方,公路上坎。然而公路旁边却成了岩场,从痕迹来看,前不久才在这里放过炮,取过料岩。从乱石中爬上坎,有一块台地,大约半亩的面积,四周有十多棵松树和柏树,中间芭茅丛生,显得有些荒凉。刚好是仲夏季节,加上昨天才下过雨,草木葳蕤。宋波站长说,烈士们就埋在这里,共有八座,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组织职工来这里扫墓。我记得应该是九座坟茔,怎么这里只有八座,还有一座呢?宋波站长说,有一座没有埋在这里,而是单独埋在一边,那年修建硫酸厂时,因属于“无主”之坟,将其挖掉了。听到这里,我的心显得有些沉重,接着便是难捱的沉默,随之是一阵隐隐的痛,涌上心头……

此时,清明节才过去两个多月,插在坟头的清明条还在,但每座坟茔上只有一蓬,显然是宋波站长他们扫墓时挂的。清明节给死去的亲人挂亲,是传承几千年的传统习俗,但却是后人给前人挂,晚辈给长辈挂,这也仅限于直系,旁系也仅为外孙给外公、外婆,这好像也是习俗。这些死者中,除了梁必富,其余的连婚都还没有成,又哪来的后人呢?当年轰轰烈烈的死,死得比泰山还重,如今冷冷清清地躺在这里,让人无话可说,欲哭无泪。当然,这些坟墓已经历经四十年的风雨,在没有死者后人修缮仍没有坍塌,仍在艰难地存在着,墓地也没有被他人非法开垦,这完全得益于一代又一代电站人的呵护,这是令人感到欣慰的。

再看这墓地,八座坟墓拥在这里,这就是烈士们安息的地方?这就是我们叩问灵魂,探寻初心的精神家园?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看花了眼睛,看错了地方。刨开遮掩在墓前的芭茅和青藤,才能看清墓碑。坟墓很简陋,一个用岩石砌的坟包,坟前有一块石碑,上面只写着“XXX同志之墓”,两边刻着籍贯和生卒年月。如此简陋的墓碑,确实有愧于长眠地下的烈士。我想说,这是我平生见到过的最凄凉的烈士墓地。其实,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后人的尊重,对历史的尊重。

空气有些凝固了,刚好给我一个思考的空隙。于是,我想到,有时我爬山,看到那些耗资十几万、几十万的装饰十分奢侈豪华的“活人墓”,便会不屑一顾地从侧面走过去,然后边走边想,这些豪华的“活人墓”会迅速地在风雨中消失,让一个人结束,原因就在于用来修建“活人墓”的钱来路不明,常说“人在做,天在看”,会遭到报应的;还有,人都还没有死,就自己给自己修建陵墓,树碑立传,真是诗人臧克家说的那样,“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反而那些简陋墓碑的坟墓,那墓碑上的籍贯和名字则常常把我的思绪扯得很远很远,告诉我,这些人的来路和去路;告诉我,为了让我让他人幸福的活着,他们已经而走得很远了;告诉我,在那遥远的村寨,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拄着一根拐杖站在院子里向这里张望着,老人会看到我那双无泪的眼睛。

缓缓的,轻轻的,左绕了三圈,右绕了三圈,然后又沿墓地四周绕了一大圈,一一看完八座坟墓后,我沉思着,这里完全可以修建一个烈士陵园,作为一个红色教育基地。这里的地是现成的,与村民不存在“土地纠纷”,当时安葬这些烈士的时候,农村的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这里离公路很近,修建时不存在二次搬运;离电站办公区也很近,便于管理。当我把的建议说出来后,得到了大家的赞同,接着便是叹息,资金从哪里来呢?于是我又感到十分茫然。我只是一个工薪阶层,一个月的工资刚好养家糊口;否则,我一定会拿出一笔资金来。此时,我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像腌泡在苦海里。这时,一缕缕阳光穿过树缝,像一件斑斓的彩衣洒落在墓地里,我抬头凝望这一缕缕从遥远的天国飘来的阳光,等着启示。逝者已随风而去,我们享受他们给我们的福荫,我们可以长歌当哭,可是在长歌当哭之时,我们又能或者准备为逝者做些什么呢?

敬礼,白溪关的这九座坟茔,这世界上最凄凉的,同时也是最伟大的墓地。

我们回到电后,我又在电站档案室里翻阅了一些资料,只翻得李忠德、包良科和梁必富的相关档案,尽管只有可怜巴巴的几页泛黄的纸,但毕竟还有一点文字记载,从这些材料中可以遥想当年修建电站时条件是多么的艰难啊!其他六人的资料暂时没有翻得,不禁让人产生许多遗憾。不过,我从宋波站长的讲述中,粗略地了解到了这些人的死因,除了李忠德和包良科两烈士在志书和党史上有简单的记载外,有的死于在水中施工,有的死于到山里砍柴火,有的死于在工地上背水泥……尽管死因不同,但死的意义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工程建设早日完工,都是为了尽快改变山区的落后面貌,为了人民生活得更加美好。

离开电站,坐在车上,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同车的人问我,多愁善感的我也只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回答,使人不得要领。此时,我想起了好多年前读过的一篇文章,文章写道:“记得托尔斯泰走到晚年的时候,环顾四周,能与他同行的人已经不多了,于是他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独孤。”虽然我还没有进入到托尔斯泰的那个晚年,但是我也开始有了孤独感,我常常不停地追问自己,这个世上,像我这样有悲悯之心的人还有么?今后的路,我将与谁同行呢?但我不会伤感,我会依然孤独地前行,一直到走不动的那一天,因为陪伴我前行的有我的思想。

就在车子经过“墓地”的时候,我再一次凝眸那里,我看到良心和人品在这个崇尚物质、娱乐至死的当下被权贵和金钱绑架了,良心和人品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这让我想起了一篇题为《将士忠骨无人问,戏子屁事天下知》的网络文章。此时,我看到死者正站在高处,嘲笑这个他们已经看不懂的世界,嘲笑这个他们曾经献出生命的世界。我想,如果死者真有在天之灵的话,大约会后悔当年自己的选择,“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倒不如贪生怕死、苟延残喘地活着,说不定还能造出个“官二代”“富二代”什么的。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殉我们的事业”的人虽已远去,但我们不应该忘记历史,不应该忘记那些烈士,这个道理谁都懂得,可是真正能落实到言行中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人?我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追问自己。

写于2019年6月

地址:湖南省古丈县委党史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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