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

作者: 王亦北2020年08月01日美文推荐

老街是一条独街,一条巷子走到底。斜江河从巷子外边竹林穿过,水声哗啦。每逢场天,街两旁密密挤满的人,面孔几乎是那么几样,偶尔也出现个新样子,那也是有渊源的。奶奶便是这样,只在七八月短暂地出现在这条街道上,其他时候便再难看见她了。这便是邛崃英汉场的无数个场天,斗转星移,不曾改变。

每到这个时候,母亲总不厌其烦地要我去包子铺买几块钱的包子添一杯豆浆给奶奶送去,她讲“她定是舍不得在街上吃早饭的,你早点去,也好让她填填肚子”。母亲的话不能不听,我也乐得出去逛逛,常是径直走到包子铺然后提了吃食送到奶奶跟前。奶奶这时总会推辞一番,最后依然是眉眼弯弯地接受,然后呼喊着我的小名并抓住我的手,说“快来快来,奶奶削几个梨你尝尝”,还没等得及她削梨,我已站在了人群之外喊着“奶奶,我回去了”。十多年来,我们彼此之间就一直这样客气又亲近着,并乐此不疲。

奶奶是卖梨的,家里五十来亩的梨园,全凭她一个夏天,便从硕果满枝走进了秋风萧瑟。在这期间,爷爷并不露面,其实,爷爷是一年都难以露面的。可是,奶奶依然记得爷爷的烟还剩多少,并在最适当的时候做好增补。

开始的那几年,爷爷是将自己的一年四季都扎进梨园的,不管是果实丰盈的夏天,还是梨树形容枯槁的冬天。他日日守在梨园里,在梨树空隙的地方种大白菜、豌豆、花生等一切可种的东西。我们两家走得亲,爷爷更是时常敲开了我家的门,让我们提了篮子去摘各种时令蔬菜,也包括梨。那些年,他对我们后辈极尽热情,对奶奶,也体贴。每当奶奶做饭,他总早早坐在灶门前,把火燃旺了,再随意地说那么几句家常话。

关于爷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变化的,我说不清确凿的日子。稻子黄了又青,梨子熟了一茬又一茬,当爷爷摔碎第一只碗的时候,当爷爷就算看见我们也依然头也不抬地走过的时候,这个过程好似很漫长,又好似就那么一瞬间。但他还是会记得要去梨园,记得给梨树施肥、剪枝,记得在梨子成熟的时候来来回回地赶蜂。只是,他再不跟我们说话了,包括奶奶。奶奶说,爷爷病了,眼睑就垂下来,跟母亲讲今天她又会去哪里,说着便掏出一串钥匙,低头走了。

乡居的日子是静止的,门前的斜江河照样突突腾腾昼夜不停。家门口几棵古柏参天,郁郁葱葱,几人才能合抱,爷爷说,那还是他年轻时便种下的,关于柏树的往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一次回家,屋前忽然变得敞亮,母亲讲,几家公园看中了这几棵柏树,移去做了景观树。心中稍有失落,倒很快散开了,也许做景观树于古柏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只是,下次我再遇见它们的时候,我会认得出吗?

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对爷爷的样子也日渐模糊,唯有那干瘪的身板,每次匆匆而过的郁郁的脸色。五月的时候,母亲来电话问我,要回来吗?你爷爷走了。心中竟没有一丝的凄凉,母亲又说,你忙就别回来了吧,我们都陪着你奶奶的,我应,好。爷爷走了,五月的风依旧吹得温柔,同往常一样。

我在八月里,依然去给奶奶送早饭,依然和奶奶客气而亲近。这几年,我们搬了新居,很久没回老家,也很久没去梨园了。奶奶给了母亲一把备用钥匙,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常回老家帮我照看一下。母亲肯定答应,十年时间里,我们不是亲人倒胜似亲人。我曾经随母亲回过一次,爬山虎已爬满院墙,在夏日招摇,黄葛兰也已鼓鼓囊囊地开满了。我和母亲楼上楼下地检查门窗,却突地觉出了凄凉。这楼是爷爷为叔叔娶亲盖的,也是村里盖得最好的,而今,爷爷不在了,叔叔几年前携妻儿外出务工一年回一次。偌大的三层楼,就只有奶奶一个人。

刚刚的八月的夜晚,我参加同学的婚礼回来,一下车,便是皎洁如银的月色。整片天幕中,独月亮一样,天色深蓝无垠,月光皎洁无暇,透亮地照耀着整个小区,还有远处的农田,风细细抚过面庞,这静谧的夜,这深沉而包容的夜,直教人沉醉。母亲怕是已经睡熟,我只好拨通了她的电话。恍惚之间,想起十年前,举家来到这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深夜,月光透过厚厚的柏树树冠,四合院的房子,门被重重地一扣,院子里的灯光便亮起来,灯光里走出一个干瘦的老头,一张核桃似的脸笑得格外灿烂。父亲母亲在后督促,说,喊爷爷。从此,那一声爷爷,一喊就是十年;那一场邻居,一做就是八年。

爷爷的墓地我并不知道,就同老柏树一样,他们就这样突然地从我的生命中不见了。我没问奶奶怎样了,母亲说,叔叔回来陪她了。我只是在想,明年,等明年梨花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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