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的河流

作者: 陈宏伟2020年12月09日人生随笔

寨河是一条大河,将我的村庄与集镇隔离开来。在那时的我看来,寨河将世界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我们水患无穷的村庄,一半是繁华热闹的集镇。

河上没有桥,漂着一条木船。船两头各系一根长麻绳,用木楔固定在河两岸。过河的人,先站在岸边拉扯船尾的绳子,将船拉到身边靠岸,上船以后,再去船头拉扯另外一条麻绳,将船拉至对岸,再从船上下来。木船每天就这样被人拉来扯去,连艄公也省了。年底,村里的木匠张大猛会拉着架子车挨家挨户收粮食,每户十斤稻谷,算是全年过河的份子钱。寨河上漂荡的那条木船,是张大猛亲手打制的,据说合抱粗的松树用了三棵,桐油刷了五桶。

河两岸是天然斜坡,坡长约有一百多米。家里盖房子,我跟随父亲拉着架子车去镇上买水泥,装满了十几个水泥袋。架子车下坡时,应将车把高高抬起,使车尾拖在地上磨擦当作刹车,慢慢将架子车顺到河边。但是父亲没有勇气和胆量那样干,因为车上负载着水泥,下坡时的加速度导致车速越来越快,稍不小心车子就会失控,一头扎进河里,水泥遇水就全报废了。在河岸的高处,我们就将水泥卸下来,一包包扛到河边。然后把架子车拆散,连同水泥装到船上,拉扯绳子运到河对岸,再将水泥一袋袋扛上高坡。我那年八岁,父亲想考验我有多大的劲儿,允许我也扛了两袋。脖颈上的汗水与水泥袋渗透的水泥混合,产生了化学反应,等回到家,我的脖子泛起一条红肿的血印,如同被剧毒的隐翅虫爬过一样,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

寨河上搭起了一座石桥,说搭,是因为就是用四根一尺宽三米长的石条接在一起,不是一条直线地连接,而是左右错开地搭接。枯水期里,总有喜欢冒险、炫技的年轻人,喜欢挑战骑着自行车过桥,他们从没有挑战成功过,无一例外地摔进河里,沦为村子里的笑柄。

雨季来临时,寨河就会涨起白茫茫的一片水,河面宽阔了不少,也淹没了石桥。村子里跟我同龄的少年阿三,跟他父亲从镇上走亲戚回来。他父亲背着他,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探寻脚下的石桥过河,一个浪头袭来,父子俩倒进河水里。阿三的父亲觉得身子一轻,出于本能从河里游上了岸。三天以后,张大猛划船在下游的一个河湾处,捞起了泡得已经变形的阿三。

寨河那奔涌的水面之下危机四伏,似乎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未知而诡异的恐惧,令我紧张。打着旋儿的水流像是在咆哮,在呐喊,令我战栗。

跨过寨河,即是另一个世界。我刻苦读书,似乎就是为了跨过寨河。终于,我离那条可能断流亦可能泛滥的寨河越来越远。

毕业以后,我留在城市工作。娶妻、生子,终于在城里安下了个窝。彼时,我父母已经搬到了寨河镇居住。我是家中的独子,父母经过慎重考虑,卖掉了镇上的房子,搬到城里与我团聚。

小姨来城里看望我们,聊天时总会谈到寨河那条河。她告诉我们寨河上新修了一座桥,一座真正的桥。

阔别二十年,当我开车载着父母回老家时,想好好看看曾经的寨河。几次向路边商店的老板询问,我们才找到从国道拐向村庄的路口,车子一路往前开,两边是金黄的油菜地,中间的公路宽阔笔直,恍如行进在一片花海中。车速越来越快,眼前的风景却越来越陌生。父亲叫道,开慢点,寨河已经过了!我停下车,步行往回走,才发现平直的公路下隐藏着一座钢筋混凝土桥,桥面被抬高至与公路齐平,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是一座桥。父亲指着那条河说,这就是你要看的寨河。我有点发愣,根本不相信眼前的现实。寨河,曾经是我眼中的一条大河,将我少年时的世界一分为二的河流,竟然是眼前这条弯曲狭窄的小河沟?

它曾经的凶猛、神秘荡然无存,变得如此和缓、宽容,河岸两边粗大的枫杨树相对着倾斜生长,它们的树冠几乎交织在一起遮蔽了河面,满眼绿荫如盖。

我掏出手机在百度上搜索“寨河”,的确,它只是地图上一条最不知名的小河,发源于大别山北麓,全长流径十九公里,注入淮河,东流大海。

又过了十年。

父亲已经故去,老家我很久没有回去了。

但寨河的名字不断进入我的视野,报纸、互联网、手机新媒体,时时看到关于寨河的消息。老家的同学见到我,说起寨河总是忍不住眉飞色舞。你该回去看看,你要回去看看。他们一遍遍地跟我介绍,现在的寨河是全县最为著名的两个美丽乡村示范点之一,连住在县城的人,周末的时候都喜欢带着孩子驱车到寨河的农家乐游玩。

由于参加县里的一个活动,终于有机会成行,我带着母亲重返故里。

难以置信,寨河上架起了供游人漫步的廊桥,枕木铺就的地板,古色古香。河两岸是一级级的石阶,像一个个坚挺的胸膛,守护着寨河水。河水清澈见底,生长着一丛丛绿荷,鱼儿在其间游弋穿梭。河岸上是重新规划建设的农民的新房,一座座整齐的别墅,白墙黛瓦,老人们在门前自在地聊天,儿童在广场上玩耍,让人仿佛置身于水墨画般的江南园林。村口竟然有一家雅致的书吧,我陪母亲走进去歇歇腿,找了个临窗的座位,点了两杯茶水。随手翻看书架,从世界名著到儿童读物,从国际贸易到农业科技,各类图书和杂志琳琅满目。透过书吧的玻璃幕墙,外面的风光尽收眼底。

水面,荷花荡漾,像和田碧玉层层铺展;岸上,垂柳掩映,如翩翩少女婀娜多姿;桥上,行人流连,似自在徜徉人间仙境。

母亲脸上一直露着淡淡的微笑,透出一种欣喜、艳羡的神色。我问她,没想到寨河的变化这么大吧?母亲笑着点头说,是啊,想不到寨河……也可以这样美,比住在城里还好呢!抚今追昔,母亲像是心里有无限感慨,她低声说,当年我跟你父亲在这儿种二亩薄田,可真是遭了罪哦!

临走时,我弯腰掬一捧寨河水,洗去脸上的风尘,恨不得喝上一口。

寨河水一路向东,缓缓流向十几里外的淮河,似乎在诉说它40年来不断变迁的历史,似乎在诉说这片豫南土地改革开放后的发展故事,也似在诉说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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