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旋馍

娘点燃那支蜡烛，对着灶头上那页被烟火熏染成暗灰色的灶王爷像虔诚地伏下身躯叩头之后，那一竹箩浮着焦黄火色，散发着清香的旋旋馍便端正地放在供板上了。孩童时的我口腔津液泉涌，十分的激动，只是未敢动手。娘说：“灶王爷爱吃旋旋馍，吃得高兴了就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保一家人来年吃喝不愁啊。”我便知旋旋馍于我一家人生活命运的重要了。当娘最后揭下灶王爷画像，划火点燃，看着灶王爷像火鸽一样飘荡着飞腾到屋顶之后，我便抢先拿了一个旋旋馍，用牙尖细细咬一口，那香味让我非常的快乐，于是一年一度的腊月二十三日祭灶，便是我朝朝暮暮盼望的幸福了。

旋旋馍是我童年奢侈的享受了。娘对灶王爷幽幽的期望终是由哀哀的叹息做结了。那年月饥饿袭击了大半个中国，村中树皮也吃光了，全家吃了一冬的糠面糊糊，已是三月不知粮味了。家中的那尊灶王爷也被老鼠撕吃了半截。我常是站在荒寂的冬野上，仰头遥望那铺天盖地喧噪鸣叫的鸦群，饥饿的眩晕让我浮想联翩。那匆匆南飞的雁阵该是灶王爷的召唤吧？不然何至于顶风冒雪呼儿唤女地奋飞呢！遥远的地方定然是有着堆积如山的旋旋馍吧？我想人类饥饿是因为没有那双振动翻飞的羽翅吧？这时我只有四五岁。

腊月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显出一幅肃穆的冷峻，娘终日浮肿着脸，饥饿的生活让她痛苦不堪，她日夜摇着纺车，织成布，然后在周至县换回一升半斗的杂面，那纺车嗡嗡地鸣叫，在腊月天带着坚定和期望。娘终归是一个女人，女人在生命的关键时刻总能显出顽强的勇气来……

那天早晨，隔壁国庆在远处唤我，得意地举着一个黄亮的东西，当我发现那是一块旋旋馍时，我全身便颤抖不止了，国庆说今日是腊月二十三日祭灶，送灶王爷呢，这旋旋馍好吃得很，好吃得很呀！我呆呆地看国庆，娘该是忘了腊月二十三祭灶？我转身跑回家，拉着娘衣襟急切地告诉她今日祭灶，烙旋旋馍送灶王爷哟！娘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是摇着纺车，无一句话。我看着娘那摇晃不定的背影，失望地溢出了眼泪。娘哟！旋旋馍旋旋馍，我千遍万遍在心里呼喊，娘只是摇着纺车，依旧无语。到了晚上，我又说：“娘！今儿，祭——灶。”她终于停了纺车，定定地坐着叹息了一声，又摇起纺车，一股悲哀涌上我的心头，我竟哀哀地哭了，娘哟！你不祭灶了么？我要吃旋旋馍，我不要吃糠面，我饿得很呀，娘哟！娘停了纺车，一阵沉默，突然，她扬起手掌，恨恨地在我嘴上抽了一巴掌，顿时我满嘴流血，洒满胸襟。我惊愕地看着娘，我忘了哭泣，忘了疼痛，我只是觉得娘的身体在旋转，无数颗星光飞舞在她的周围，最后都化作一片漆黑了。旋旋馍不见了。

岁月的流逝已淡化了往昔的记忆，后来我长大成人，娘说：“当兵去吧！部队上能吃饱肚子的。”临走时我的军用挎包塞满了娘烙的旋旋馍，我泪眼模糊地望着娘的时候，她却回避着我的目光。从此，无论是思念和乡愁，旋旋馍成了我心中圣洁的极品。每次探亲，临走时，我总能得到娘烙制成焦黄清香的旋旋馍，我常到无人处细细咀嚼，让悠悠温情缓缓地包围我孤独的心。后来恋爱结婚，回家与母相聚，那一日中午，娘端出一竹箩旋旋馍，我惊喜的孩童般呼叫了：“今日祭灶？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吗？”她点点头。转过身却幽幽地哭了。说她想起了那一巴掌，还有我那口鼻溢血的可怜样子。说她这辈子咋也忘不了这个罪孽。我愣愣地看着娘，发现娘突然间变得非常苍老，昔日高大的身躯已枯萎成一片轻飘的叶子，岁月噬干了她青春的绿汁，却让人生出无限的悲戚。娘的负疚使我无地自容，儿女负于母亲的何至一个旋旋馍？我含着泪水一口一口地将旋旋馍压入喉咙……谁知这竟是我和娘的永别之日。归队之后，同年九月，母亲病危的电报，催我踏上归途。回到家时，娘己躺在棺木中与我阴阳两隔了，我呼号着母亲，死死爬在棺盖上，我要求启棺，看娘一面，最终是没能如愿，盖棺论定，八颗棺钉坚决地把娘和我分开了，这成了我终生的悲哀和遗憾。

旋旋馍如今已是很少吃到了，偶尔吃到也没了往昔的味道，我想，娘和旋旋馍是一个整体，那母爱才是旋旋馍的真味所在，可是，娘已经不在了……